他在追捕那名信仰邪|教的嫌疑人时,为救下被挟持的人质而击毙了对方和作为其后代的怪物混血种,后者在死亡后就化成了污泥似的血水融进土地,因此甚至没有记入档案,仅仅在相关亲历者那里留下了只言片语的目睹经过。
克劳斯在事后才从嫌疑人留下的手记里发现,当初只是显露出一点异于人类的特征的男孩其实没有任何危害,他纯粹是懵懂地被父亲带着逃跑。回过头再想想,他在额头被子弹洞穿时也不过是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眼神中自始至终都不见任何敌意。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当警察了。
维尔莱特敏锐地抓住了某些细节,她在翻阅大量的资料后对比出结果——那个男孩是尼约格达之子。以此为基点,她进而回忆起案发现场的违和之处,维尔莱特意识到,与资料里记载的一模一样。
——凶手也是尼约格达之子,而且,是完全觉醒后的尼约格达之子。
就像在一片黑暗中终于找到方向,她按捺着激动想要沿着追查下去,可在那之后,再未惊起一点水花。
这条线索断了头,明知道前方可能通往的就是正确答案,也无论怎样都看不见希望。
她也将这件事告知了塞缪尔,两人共同的努力也没能换来更多的回报,时间就那么一天天过去,日积月累堆出来的只有排除掉的废弃卷宗。不断往复的期待与失望后,她固定回托萨“探亲”的日子也到了。
维尔莱特回来时从来都是随便挑点事做,比如跟在克里丝汀旁边处理文件,比如在家族的接头点转悠转悠,重点是了解从大到小各个环节的运行方式。这一天前台临时缺人,她去顶个班的功夫,就见有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酒吧的门。
走在最后一个的,顶着她之前亲手施加的伪装。
人生是一场又一场相遇。
从托萨出走以来,维尔莱特明白了这件事。
大多数时候,相会是偶然,离别是必然。万千人海之中,你遇见某人的几率寥若晨星,而你念念不忘对方的程度取决于她从你人生中退场的方式,究竟是遗落世事,还是刻骨铭心。
佩特利诺家族随着托萨的陷落而湮灭,一直以来强加在身上的束缚消失了,但她却高兴不起来。她隔着窗户看到面会室里那唯一一位幸存者失魂落魄的模样,开始怀疑自己送他如愿进入警局是不是个错误的选择。
不。
她想起自己。
哪怕结果是失去,人生最珍贵的仍然是那些遇见。
如果有机会让他们选择要不要重复一次那些折磨到午夜梦回都在痛苦的经历,那回答一定是要。她是,塞缪尔也是。
所谓祸福相依,世界树恰恰正是从这个节点开始蓬勃发展的,像塞缪尔那样的新人的陆续加入让他们的力量有了质的飞跃。
随着邪|教势力的活动,维尔莱特渐渐察觉到拥有资质的——姑且称之为调查员的数量在不正常地增长,她向他们抛出橄榄枝,有的答应了,有的没有。
其中就有个她颇为欣赏的,她起初以为是位少年侦探,然后才发现原来是女扮男装的少女。两人很聊得来,虽然没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同事,不过互相交换了一些私人信息和联络方式,约好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薇拉?”她笑笑,“是个好名字。”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她“维拉”了。
她回过神才忽觉三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优秀人才总会得到应有的礼遇,塞缪尔的职位一升再升,紧接着,困扰了他们半生的那件事终于有了结果。
一切因果似乎都有它冥冥中的注定,塞缪尔某次负责的任务牵扯出一个信仰尼约格达的教会,祭坛大门背后的深处藏着祂吞食祭品血肉为生的子嗣。
他在看到它的瞬间就确信了这是自己多年追查的对象,但当时——维尔莱特事后翻开他提交上来的报告时发现,他做了一件完全不符合自己冲动性格的事。他假意奉承了教团的信仰,然后在其他人彻底放松警惕离开后,利用提前布置好的法阵当作陷阱杀了个回马枪。
等到那些教徒察觉到不对劲再赶回来,尼约格达之子的尸体早就凉透了。
“我那个时候问自己,”维尔莱特提起时,他说道,“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
他说这话的时候,翻开了一本很旧了的、明显被水泡过的手册。册子里的那页正好夹着张书签,那花瓣制成的书签似乎染了墨,在夜色里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
维尔莱特没有问“她”是谁。
“那是什么?”
“没什么。”塞缪尔合上手册,“不觉得很讽刺吗?”
“我问过它,”他说,“当初那么做的原因。”
“我想过很多理由,寻仇、威胁某人、有想要得到的典籍或东西……”
维尔莱特静静听着,其实这也是她一直以来难解的谜题,而她清楚地记得,塞缪尔最后写在报告上的答案是——
他道:“它说,因为刚好想杀人,它控制不住体内的冲动。”
“这种生物就不应该存在。”他冷漠地断言,这副模样见多了,维尔莱特都要怀疑当初那个会为了父母陪伴闹上一通的少年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的幻觉,“父亲背负了那么久的愧疚真的有意义吗?反正迟早要变成只会杀人喝血的怪物,早点动手还能少几个受害者。”
嚓的一声,维尔莱特按下打火机。
难怪呢。
难怪她一直查不出来。
她低头点燃咬在唇角的香烟,火光在她指间明灭。她在洛佩兹夫妇刚刚去世、精神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学会了这个不良嗜好,烟草能释放的压力令人上瘾。
“但你还是让露西留了下来。”她说。
“……”
塞缪尔没有说话。
“在世界树待得越久,我反而越能理解克劳斯当时的做法。”烟气过了肺,她总算感觉神经舒缓了些,“我想,他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没有后悔。”
“那是一次不要先入为主的警醒,他会坚持那么做下去一定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事都让他感觉值得。”
“只要是神话生物就非得赶尽杀绝——你心里真的支持这个判断吗?”她平淡地说,“那个男孩是那个男孩,露西是露西,那家伙又是那家伙,总有一些事会证明不同。就算最后的结果是噩梦,不代表路上没有值得停留的风景吧?”
其实他们都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性格的人。
塞缪尔靠着栏杆,看了一会儿远处。
“总部那边让我去带个新人。”他嘀咕,“我拒绝还说现在正缺人这样能最快上手……哪有这种道理的。”
维尔莱特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也有今天。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她说,“对了,露西前阵子还说起你来着,去看看她吗?”
塞缪尔:“……”
“下次吧。”他道。
下次,还是下次——维尔莱特习惯了听到这个答案,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来抚平的。
不过当他真正面临那些“证明不同的事”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塞缪尔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他抱着胳膊站在树下,冷眼瞧着那些面容丑陋的食尸鬼施展法术呼唤灵魂,化作亡者的模样去牵起人类的手,只为满足他们一场不愿醒来的幻梦。
在泉城所发生的这一切,他几乎仅仅是个旁观者,真正的执棋人笑盈盈地在不远处观望。他看不透她,对决定处死的目标狠厉至极,又为那部分还没来得及伤人的食尸鬼轻易谋得了一条可以想见前程的生路。
在这之前,他以为让一群妄图召唤莫尔迪基安的食尸鬼与人类和睦相处是不可能的事。
这感觉很熟悉。
熟悉到他根本不想听她问那句话。
他忘不掉那道划破夜色的光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踏进泉城时是否真的对传闻怀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哪怕实现的不过是再见一面的夙愿。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记下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复活的咒语。
他其实不愿意在别人身上寻找那个人的影子。
事情看似圆满落幕,但是报告还是得写的。
他看着眼前的空白栏目许久,终于提笔写下了结语。
——现存于泉城的食尸鬼群体基本可看作无害化,且态度友好,与人类共生意愿强烈,应定时派遣干员与其对接,辅助融入人类社会。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也是一场很长的谈话。
“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毕竟他只是非常官方口吻地汇报了一下食尸鬼事件的经过。”坐在办公桌后的干练女性沉吟,“不过看到报告最后几句总结的时候,我觉得他应该是没问题了——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长发打理起来太麻烦,她已经剪成了短发,瞧着比原先还要飒爽一些。
“嗯……”
她对面那位的神情中夹杂了点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祝槐问道,“你们原来的打算是大幅度提高对泉城那边的警戒吗?”
维尔莱特耸耸肩。
“大概吧。”她说,“我那时候还不是完全的主事人员,如果特工递回的汇报和预期一致,评估是要交给专门部门去做的。”
“你知道的,其实一般都会更糟,所以泉城这种情况相当罕见。”
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当初某人面对的压力也不小。
“原来如此。”祝槐点头,“和我猜的差不多。”
“哦,我说的不止是报告,还有前面那些——不过其实我们几乎没聊过过去之类的,虽然他应该也能多少猜到我的。”
维尔莱特:“………………”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你们俩真是……”她摇头叹气,“话说回来,我说的都只是从我的角度出发。更具体的还是去问本人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联系的时间就那么点。”
“还好啦。”祝槐笑道。
她倒不担心,时至今日,有些事只差一个契机,也许是一堆星星点点闪烁着的篝火,也许是一锅咕咚作响的热汤。在即将踏上的旅程里,如何聊起这件事是所有时机中最不重要的那一样。
维尔莱特长出了一口气。
“总之,”她也笑起来,示意了下已经准备好的档案和机票,“那个不省心的家伙就拜托你了。”
“没事。”祝槐一本正经地说,“可能不省心的是我这边。”
维尔莱特:“?”
也行。
慢慢折腾去吧。
“一定帮我保密啊,”祝槐嘱托道,“可别一不小心说漏了。”
维尔莱特:“是是。”
不过以她对自己和对方的了解,恐怕到时候又得是拼命忍着想揍人的欲望才能勉强达成目的了。
她笑着目送这位“新晋员工”离开办公室,事事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走上正轨,她有一种久违的轻松感。
维尔莱特下意识去拉抽屉,摸了个空后才想起自己在戒烟,她的视线在偏向另一侧时柔软了几分。那个摆在桌面的相框里,一手揽着一个孩子的金发女人笑容依旧温润,她站在旁边的丈夫也难得放松了神情,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就像很久以前的某个午后。
你们——你会为我们感到骄傲吗?
维尔莱特端起咖啡,啜饮了一口。
又是新的一天了。
她伸个懒腰,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今日的工作。
从今往后。
一切都好。:,m.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