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走着走着,他们忽然看见佣人小跑着迎到了正门前,然后是刚刚从楼梯上走下的阿西莉亚。后者也瞧见他们两个,微笑着歪头向那边示意了一下。
大门从两侧被打开了,一个有些风尘仆仆的男人出现在那里,摘掉帽子后第一时间望向了自己的妻儿。
洛佩兹先生回来了。
哪怕光论样貌,他与阿西莉亚也是很般配的——而作为两人的孩子,塞缪尔更是尽挑着优点长。
除了洛佩兹先生回家的时候很少以外,这是个幸福的家庭,维尔莱特只观察了两天就可以如此定论。
在仅有的这些时间里,他是个与妻子一起下厨、让厨房充满欢声笑语的好丈夫,也是个会考虑儿子的兴趣爱好带他去射击场练习的好父亲。在这样的氛围下,维尔莱特起初怀有的一丝微妙的敌意消散了,她知道自己的情绪产生得毫无道理,可人就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
其实洛佩兹先生那边也差不了太多,他看到家里突然出现了个陌生女孩的时候是有点诧异和微词的,只是原因似乎不同一些——阿西莉亚不知怎么说服了他,等到再见面,他已经友好地向她点头打招呼了。
“你说你是从托萨来的?”用餐的间隙谈起出身地,洛佩兹先生感兴趣地问,“那——”
阿西莉亚清了清嗓子。
“好吧。”他在妻子的威严下讪讪闭嘴,“食不言。”
不过那个问题在这顿饭结束后也没有被再抛出来,仿佛就这样无限搁置了似的。维尔莱特隐约感觉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好在她也有着不太一样的情报来源。
“爸爸?”塞缪尔被她问得有点懵,“以前是警察,现在不知道了。”
克劳斯·洛佩兹——曾经是当地一位颇有点声名的警官,辞职是在两年前,就连他的同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毕竟克劳斯身上功勋累累,在单位里人缘也极佳,就在辞职之前,他还因为领头破获了一起多年特大悬案而受到局内的嘉奖。
有一点很奇怪,明明在同事看来,他算是相当漂亮又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了任务,他本人却颓唐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离开警局才有所好转。
——所有的这些,都是维尔莱特伪装过后配合着自己的心灵感应在局里打听出来的,收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考虑到那时她其实没感觉到什么恶意,她干脆也就不再深入地查下去了。
但有的事就是这样,费尽心机不一定得到什么结果,在你准备放弃的时候,转折便悄然而至。
她完全是偶然听到那场对话的。
洛佩兹家的藏书很丰富,她在问过阿西莉亚后得到了随意出入书房的许可。维尔莱特这天原本是想去换本新书来看,还没靠近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还没有头绪吗?”
是阿西莉亚。
她在第一时间条件反射地躲在了墙边,然后才懊恼起自己的做法——于情于理,在别人家这么偷听似乎不太礼貌。
她正准备转身离开,就被下一句话中的某个词定在原地。
“当然,”克劳斯长叹出声,“要是有了解类似情况的人在就好办多了,比如托萨——”
“不。”阿西莉亚断然拒绝道,“至少得等她自己有说的意愿才行,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还是你们当初犯罪心理根本没讲被害人?”
“你是对的。”克劳斯认同了妻子的观点,“哈罗德还邀请我过阵子去埃及一趟,有个考古队似乎遇上了点麻烦。”
“你们还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阿西莉亚有些促狭地问,“我没意见,不过你最好和塞缪尔多聊几句,那孩子不太开心。”
“嘿,你好到哪里去——不管怎么说,确实是我们亏欠他的。”
话题渐渐偏离一开始的方向,维尔莱特犹豫起来,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走向书房,暴露自己正在偷听的事实。
房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两下,正在交谈的夫妇二人看到它缓缓开了一条缝。
“两位,”她探出头,“有时间听我聊聊吗?”
她最后为克劳斯他们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她在第二天见到了洛佩兹先生离开警局后的其中一位合伙人——他称呼对方为哈罗德,他们似乎在合力调查一些不为世俗所知的事件。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是01号的分|身之一。
不过那个时候维尔莱特只当他是洛佩兹先生关系好点的普通朋友,托萨地下势力的盘根错节在他们这些人里不算什么特别的秘密。她作为“顾问”提出了一些参考建议,哈罗德对此很感兴趣,委婉地向洛佩兹先生询问下次能不能也让她参与部分调查。
洛佩兹家为此爆发了第一次争吵——好吧,并没有,他们相当一致地反对她的加入。
“但我也想做一些事。”维尔莱特本人是唯一一个对面阵营的,“我在托萨学到的比正常人想象中的多很多。”
“亲爱的,你才十六岁。”阿西莉亚直言道,“我不管你们那边有怎样变态的要求,只要成年人还能挡在前面就不可能让孩子去冒险。”
维尔莱特有点脸红了——因为她的称呼,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里的短短三个月她就体会到了远超过前半生的温暖,可正因为如此才不能置之不顾。
“我能帮上忙。”
她坚持着。
“我不参与太危险的事务就是了,效率也是一种资源,这样可以避免更多不必要的伤亡和牺牲。”
对面的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她知道他们被自己说动了。
最终双方各退了一步,维尔莱特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可以参加一部分行动,她的易容能力在需要套取情报的场合能做到不留下任何痕迹的天衣无缝。从那以后她开始在课余时间跟随阿西莉亚的工作——更多还是洛佩兹先生,她发现对方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哪怕不再作为警察也依然恪守着自己的准则。
“你最近简直和爸爸妈妈一样忙。”塞缪尔难以置信道,他俩现在相处得还不错,至少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天,“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维尔莱特打了个哈哈。
无论是阿西莉亚还是克劳斯,他们在做的事是相同的。
她也才知道两个人都是在自己的工作里遇到了某起怪奇事件,并在一路追查的过程中相识相知。阿西莉亚的隐退也并非像人们猜测的那样是为了婚姻和家庭,不过是找到了更急于去解决的事。
哈罗德从埃及回来以后就开始筹谋着组建一个世界范围内的小型组织,不然天高地远,总会有鞭长莫及的地方。虽说限制依旧很大,也不知道实际运作起来的效果如何,好歹能比现在好一些。
局限于人力物力,这还只是个计划,恐怕得有很久才能付诸实践。
他渐渐开始活动自己的人脉,经过漫长的准备工作,终于可以展望一下将其提上日程。
但至少对于克劳斯来说,它只能永远地停留在计划阶段了。
维尔莱特十八岁那年,已经可以将这个世界树的前身组织事务处理得相当得心应手。
她成年了,洛佩兹夫妇不掩忧虑地放松了禁令。洛佩兹先生清楚自己无论是警察还是如今的职业生涯都树敌众多,要求她对外跟他撇开关系,除了哈罗德这样的知情者,没人知道假名比阿特丽斯的骨干实际上还是个刚成年的女生。
组织的范围还只局限于本土——松散到甚至不能说是组织,那时候的神话现象还没有像后来一样频发,想要找到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们大多数时候似乎都在茫茫人海中做无用功,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她取出手机,还来不及拨通就看到上面先一步出现了来电显示。维尔莱特接通电话,正想报告自己可能找到了又一员有能之辈的好消息——
笑容就从她脸上消失了。
回来吧。
电话那头说。
洛佩兹家出事了。
事发是在中午。
周围的邻居们甚至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也很正常,以那座独立宅邸的面积和位置,哪怕有声音也不会传得出来。
那天碰巧是休息日,洛佩兹夫妇待雇佣的佣人又一向宽厚,所以最终发现他们——发现他们尸体的,是他们结束了课外班授课回家的儿子。
据说现场过于惨烈,司机当场报警,警方赶到后,鉴识科给出的结果是两人都死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左右,先后死亡时间不超过半小时。
……据说现场过于惨烈。
维尔莱特闭上眼。
这个“据说”,还真是用得客气了。
她站在取证完毕的小客厅里,看着工人们将沾满血污的吊灯往外搬,不愿意去想凹槽里那些碎肉挤成的肉泥到底是来自于人体的哪个部位。
就那些衣料的残片来看,死在这里的应该是……阿西莉亚·洛佩兹,他们甚至在角落里找到了几片修得很整齐的指甲,里面残留着一点不明生物的毛发,所以被警察装进了证物袋。
她的丈夫——克劳斯·洛佩兹是在楼下门厅死去的。厅内经过了一番更激烈的搏斗,现场找不到一块大于拇指的肉片,但他似乎把对方也伤得不轻,墙壁溅满了大片颜色古怪的污渍。警察以为那是凶手为破坏现场刻意泼洒的油漆,准备进行进一步的取证和检验。
但维尔莱特清楚,这是那个生物的血液。
检验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因为那是“本不应存在于世上”的生物。
她后背渐渐爬上彻骨的冰凉,翻滚在胸腔里的却是滔天的怒火,她第一次知道人在愤怒到极点时是全身颤抖胸口发痛的。而这一点,塞缪尔比她只会多不会少。
“我要加入你们。”
这是他在会面室见到她时的第一句话。
维尔莱特:“……”
啊,又来了,那熟悉的头疼感。
“别闹,”她重重叹了口气,“你看看你才多大。”
紧接着她一愣,想起了这句话从谁那里听过。
塞缪尔没有注意到她的怔然,他作为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者,又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小孩子,更别提死者还是他的父母——心理医生刚刚完成与他的初次会谈,需要在评估后才能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那又怎么样,比你当初小一点而已。”他的脸色仍然有些发白,“不加入也可以,我只想报仇。我现在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了。那些痕迹……”
他声音发抖。
“那些痕迹,根本不可能是人类留下的。”
“我当时好歹十六岁了。”现在也不过刚成年没多久的维尔莱特皱着眉头,“我说难听一点——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那些家伙看你是个小孩子就会放你一马吗?”
塞缪尔不说话了,望着他紧紧咬着的下唇,维尔莱特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她其实完全理解对方的心情。
那个时候……
洛佩兹夫妇确实对她退让了。
“我可以帮你。”
她说,然后在少年眼睛亮起来之前赶紧补充道:“不过是在你十八岁之后。”
“我也会尽全力调查的。”维尔莱特强调,“在这期间,你就好好接受治疗,去做你这个年龄该做的事。”
塞缪尔答应了她的要求。
因为急于复仇,他没有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而是连跳几级,并在维尔莱特的帮助下利用假造的身份和年龄就读警校,在十九岁时完成实习,准备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德州警局。
那也是他父亲的老部门,他相信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与此同时,忙得连轴转的维尔莱特和他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大多数时候只能通过邮件来联络。哈罗德终于将自己一直以来的计划付诸实践,逐渐有了雏形的世界树如预想中一样事务多得让人焦头烂额,维尔莱特有点震惊于对方居然多年前就一语成谶。
她摆脱了比阿特丽斯这个身份,重新以维尔莱特的名字作为新人正式加入世界树。
以及,她在毕业后终于回到了托萨。
这些年的磨砺已经让她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过去,尤兰达——不,伊德海拉,她们的母神满脸意料之中地向她表示了欢迎。不过维尔莱特这次将自己的真实目的藏得相当隐秘,她被分配的任务是从内部监视着支撑这个城市运作的庞大势力之一,虽然那家族迄今为止还算安稳,但得防止发生什么突如其来的异变。
她跟那边打交道打出了经验,投其所好地谎称自己要留在外面为母神发展更多的信徒。尤兰达如今对她很放心,约定只要这位继承人定期回乡,她就可以在其他时间随意出入托萨。
反正克里丝汀退位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她用不着担心哪天突然就被拖去继承家主之位,再说——佩特利诺家的势力也能让调取某些资料更加顺利。
她还在追查当年的那起命案。
七年的时间,从克劳斯·洛佩兹侦办的第一起案件和阿西莉亚·克伦威尔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开始,她一闲下来就一点点地去捋他们的人际关系与可能结下仇怨的敌人,依然没能找到凶杀案的相关线索,但也不算完全没有头绪。
她终于知道了克劳斯辞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