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维尔莱特:“……”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个词了。
“听话,”女人温柔的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塞缪尔。”
“……反正我不。”
“爸爸妈妈都忙不过来,你就和这个姐姐待一会儿,等妈妈忙完,好吗?”说完,她苦笑着转向维尔莱特,“麻烦你了,维拉。”
维尔莱特:“嗯……”
“放心。”她觉得自己的口吻太不确定了,连忙补充道,“交给我吧。”
洛佩兹夫人向她笑笑,起身向楼上书房走去,留下一大一小面面相觑。维尔莱特头疼地收回目光,果然看见那金发少年正气鼓鼓瞪着她,虽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具体年龄,但从身量和洛佩兹夫人的年纪来看,最多不会超过十岁。
一双蔚蓝色的眼睛瞪圆了,发梢垂落耳根,后脑翘起几缕不服帖的金发——他显然对刚午睡起来就听到这个噩耗很不满意,正像被入侵领地的猫一样炸毛地看着这个几天前才来到自己家里的陌生人。
……她最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了。
不过,毕竟是阿西莉亚夫人的请求。
她其实不太想用夫家的姓氏称呼对方。维尔莱特叹口气,在他面前蹲下,正打算好好跟对方说道说道,就见他愤愤不平地一跺脚,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喂,你站住!!”
洛佩兹家宅邸还是挺大的。
据说是祖上留下的遗产,代代相传地到了现任家主手里。这里大得可以称得上是半个庄园,原来也是雇佣了管家和不少佣人来打理的,前段时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难得回家一趟的洛佩兹先生遣散了大部分帮佣,只留下了维持运转和卫生的必要人手。
但与之相应的是其他方面就有点不太够用了,比方说现在,阿西莉亚夫人就是邀请她来家小住的同时帮忙照看一下自己的儿子。
前提是——她能找到。
维尔莱特追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上了楼梯,结果刚一转过拐角就再见不到半个影子。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疼了,正打算换个方向再找找,忽然看到了不远处半掩着的门扉。
“咦?”
维尔莱特好奇地走近两步,明知这样不太礼貌却还是忍不住去瞧门后的景象。还在全神贯注敲打着键盘的阿西莉亚·洛佩兹没有注意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电脑屏幕在她娴静的脸庞上映出莹莹的光,光凭这一幕,似乎很难相信她就是曾经那位业内知名、敏锐而犀利的女记者。
实际上自打从报社辞职起,她已经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了,坊间普遍流传的是她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归家庭。
维尔莱特讨厌这个说法,她一度很喜欢那刀刀见血的笔锋。但当她终于见到阿西莉亚其人时,对方温言细语的谈吐似乎又在证明着传闻的真实。
如今看来,有些事看起来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可以任人言之凿凿。
她轻轻掩好门,在被发现前离开了书房。
她在仓库里找到了试图藏起来的塞缪尔。
男孩警觉地紧紧盯着她,大半个身子都躲在承重柱后头,神情还有点不可置信,“不可能,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维尔莱特沉默了。
她总不能说是动用了自己的读心能力,感应到这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紧张地犯嘀咕吧。
“我刚才看到你妈妈了,她确实很忙。”于是她果断换了话题,“我们就不要打扰她了。你想玩什么玩具或者游戏,我陪你。”
塞缪尔仍然在看着她。
“不要。”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那爸爸妈妈不就更不管我了吗?”
这样啊。
维尔莱特揉揉眉心。
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容易被什么转移注意力来着……
她放下手的瞬间,五官已经随着浅淡光芒的延展而起了变化。那变化柔和却迅速,让她转眼就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塞缪尔直接看愣了。
维尔莱特立刻又变回原来的模样,抢在他叫出来之前竖起了食指,“嘘。”
“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她也有点紧张了,“不要告诉你妈妈,好吗?”
她不太想被对方另眼相待——或者说,当成怪物。
塞缪尔怔怔地点了点头。
“怎么做到的?是魔术吗?”但他紧接着就连环问道,“要怎么样才能学会呢?我能学吗?”
维尔莱特:“……”
“想多了。”她冷酷地说。
不如说,这本来就是佩特利诺家族另一门秘而不传的天赋法术。
那是伴随了她前十六年人生的本名,阿贝拉·佩特利诺。
托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困住人的一生却太容易了。
而作为其支柱的势力之一,就是富有且强大的佩特利诺家族。
他们是如今十分少见的完全由女性掌权的世家,连当地的政界都得仰赖其鼻息。这个家族挑选家主的标准只有两样,血脉,以及魔力——无论多少,必须流有佩特利诺的血液,并且觉醒了相应的能力。
她是下一任的家主继承人。
不论是主家还是旁支,她都是这代里唯一一个拥有心灵感应能力的家族成员。所以甚至不需要选拔,他们只会有一个选择。
她的天赋显露得太早了,以至于三岁那年第一次下意识对读到的想法问出了口时,并不明白母亲狂喜的神情代表了什么。
很快,她被接到家主身边接受更良好更仔细的教导,先是克里丝汀的母亲,然后是克里丝汀。
始终不变的是跟随她们左右的尤兰达。
她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成为一名合格的家主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几乎挤压了全部的课余时间。而且,她实在不能说有符合代价和自己期望的收获。
疯子。
那些隐秘而亵渎的知识接触得越多,她就越这么觉得。
全都是疯子!
她难以理解其他人虔诚到狂热的信仰,难以理解他们对献祭自己的肉身与母神融为一体的渴望,她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余下的后半生都将作为明面上的提线木偶被牵拉着手脚度过。喘不过气的沉重间隙里,她的心底开始油然而生对外界的渴望。
那时候的网络远没有如今发达,人们接触最多的还是纸质的媒体。她不再关注本地的新闻,转而开始订购其他城市、州乃至于全国知名的报纸,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外面发生的一切。
在所有报纸中,她最喜欢的是一位名叫阿西莉亚·克伦威尔的记者写的文章。
那个人笔触锐利辛辣,总能用最切中要害的方式指出事件背后的问题。而态度又冷静客观,这无疑是正处于迷茫的阿贝拉渴望的。她时常想象对方会是个怎样的人,但往往只能因阿西莉亚笃信笔杆比自己这个人更重要、永远不在公众前露面作罢。
就是从这时起,她决定出发了。
以佩特利诺家族对继承人的要求,跳级是个必经的过程。她以十五岁的年纪领先同龄人自高中毕业,假称自己申请了附近的大学,其实早早买好了去别的城市的车票,就等着离开的那一天。
她可以去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遇到全新的人,那里不会有谁要求她一定要为虚无缥缈的高位存在牺牲自我。说不定——说不定还能见到阿西莉亚,到时候她就能面对面地向她请教。
少女时期的想法就是那么天真又愚蠢——看,她们名字的首字母都是“a”,那一定也是一个共同点了,她可能有机会成为像对方一样的人呢?
她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悄悄提起行李箱,沿着事先看好的小道想要偷溜出庄园,结果在刚迈出脚步的下一刻就完全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她僵立在原地,感受着从身后不远处散发出的气息,甚至攒不起一丝回头的力气。
是啊,她怎么会以为自己能瞒过那样的存在呢。
“没关系。”
披着人类躯壳的美丽邪神用祂那轻柔婉转的嗓音说。
“你可以走。”
“但你终究还是会回来的,只有这里是你的容身之所。”
“你应该承担自己的责任,阿贝拉,到时候再见。”
话音未落,那极具压迫力的存在感就在一瞬间消失了。压在身上的力道猛然卸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她不愿意去思考那句话代表的含义是什么,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攥紧拉杆,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她最后离开得很光明正大。
谎言成为现实,她真的在当地申请到一所不错的学校。她想换个新的开始,又无法完全割舍过去,在人们口中的称呼渐渐就变成了“维尔莱特”。
时间一天天过得很快,正在享受新生活的维尔莱特抬头才发现竟然到了暑假,同学要么去旅游要么回了家。至于她,离家出走至今为止还没有想过要不要回去。
她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散步,走着走着就感觉到一阵眩晕。就近找了张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长椅后,眩晕不仅没有退去反而愈演愈烈。
正在维尔莱特怀疑是不是中暑的时候,一瓶矿泉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嗨,还好吗?”抬头看到的金发女子笑容温婉,对方主动自我介绍道,“叫我阿西莉亚吧,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它。”
她在这种情况下偶遇了自己憧憬的对象。
拍成电影都嫌太凑巧的桥段就那样在现实中发生了。
阿西莉亚·克伦威尔——现在已经是阿西莉亚·洛佩兹了——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她的文风尖锐,说话时的语气却亲切又温暖,但不改的是精准的控场能力,现在维尔莱特明白为什么那些受访对象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维尔莱特还是没有谈起过往,阿西莉亚敏锐地察觉到她的避讳,对此付之一笑,转而问她既然迷茫又无处可归,要不要来自己家里小住一段时间。
维尔莱特一瞬间觉得对方的警惕性也太差了。
然后她发现阿西莉亚的眼神是认真的,认真到犹豫一秒都仿佛成了种不礼貌,她转而开始考虑缺乏危机感的是不是她自己。
可这和有机会去偶像家里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以她的能力,一般也不会有谁能伤到她——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以后,维尔莱特毫不迟疑地同意了邀约。
……虽然那时候没想到会有个这么难搞的小孩子。
她和塞缪尔的关系很快就肉眼可见地改善了。
等到晚饭的时候,后者已经开始直呼她的名字,听得维尔莱特只能握紧发痒的拳头。他们两个的相处融洽也落进阿西莉亚的眼里,她笑着顺手从女仆手中接过盘子,将那碟烟熏鳕鱼柳放在了离维尔莱特面前更近的位置。
奇怪。
她明明没有说过的。
维尔莱特回忆着前几天的表现,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轮到鳕鱼时不自觉多切了一些。
她抬眼望去,阿西莉亚先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在这里体会到了与佩特利诺庄园截然不同的感觉。
单从人数来说,佩特利诺庄园本应热闹得多,但她总觉得缺少——对,缺少一种活人的生气,明明大家本质上还是人类,却甚至不如一潭死水。而洛佩兹家的每一天都是鲜活的,维尔莱特在家主礼仪的训练下早就习惯了不苟言笑,不过这种时候显而易见地越来越少了。
她不止一次地觉得塞缪尔那小子跟自己有仇。
他当然很优秀,无论是体能各方面的素质还是学校寄来的成绩单,平日正常待人的时候也随了母亲的温和有礼。不过处不来这事就是处不来,这家伙脾气实在太硬,认定的事情又太执拗,完全是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的典型。
就比如现在吧。
他依然没有放弃偷师的打算,孜孜不倦地跟在维尔莱特旁边试图说服对方,她只好用两根手指堵住耳朵,反正等他渴了自己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