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师父,罢了……”宋知雨伏在师父背上,将脸埋在他的颈子里,两条手臂虚虚环着师父的肩,消瘦得像包着宣纸的竹竿,一双吊起的肩胛如风中纸鸢,细软枯黄的发丝下露出小半边沾着水渍的脸,一时分不清是泪是雨,“知雨自幼福浅命薄,运途多舛,即便熬过了这一劫,还有下一劫,下下一劫,实在配不上师父为我耽误前程,做出背叛师门的大事……”

“知雨……”那师父听到他说的话,停下脚步,将没有多少分量的少年抱在怀里,柔声道,“知雨啊知雨,若今日救不了你,前程于为师也无任何意义可言!为师知道,此行如此顺利,前方必有圈套,只是为师若畏圈套,当时也不会力排众议,收你入门……”

“师父!”宋知雨登时泪如雨下,“若此行果真能灭了母蛊,苟得性命,弟子残生将尽心侍奉师父,若武陵当真将师父视为叛孽,弟子即便身染孽煞,也要助师父对付武陵!”

师父闻言怔然,手掌微颤:“不会的,薛掌门待苍生仁厚,断不会如此!”

宋知雨捉住他的手掌,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只见少年唇薄眉淡,满面病容,眼中却有精光,他用力盯着师父,冰冷的嘴唇贴上师父的掌缘,轻轻地厮磨:“你还有我,师父,你还有我……”

“是,我还有你。”手掌的颤动逐渐平稳,师父缓缓垂下手臂,再次搂住了怀里的少年,“只有你……只有你。”

夏初静夜,尚没有蝉鸣蛙声,月盘上深深浅浅的月纹有如虫影,风吹之时,树叶摩挲,有如虫行沙沙。

武陵自虫患爆发已过去三日,天涯洞焚烧第一具尸身时尚有弟子哀哭,焚烧至十具、二十具时,诸人已习惯于空气中漂浮的尸灰味,连眼皮也很难再抬起来。

诸弟子一边找张栖枫,一边灭杀毒虫,二人一组,互相监察,若是有一丁点不对,便上报薛灵镜、伏清丰,将举止有异的弟子送往天涯洞,一经生变,格杀勿论。

三天对于修仙者而言,不过瞬息,却叫众修士疲态尽显,上请书字迹颤颤,整个武陵如一饿极衔尾的蛇,一边吞食着自身,一边勉力抵御虫患,脸空气中都弥漫着腐味与死气,所有人的手上都逐渐沾染了看不见的血。

薛灵镜仍守在天涯洞,剑上还沾着血迹,洞外亦斑驳着暗色的污痕。深浅的血渍洇进掩香冢,掩香冢一阵腥臭,倒是窗外的桃花不识人心疾苦,这几日开得尤为艳丽,艳丽得叫素来以之为傲的武陵弟子都产生了厌恶。

“……水崖洞今日有人去过没有?”薛灵镜问道,他几夜未歇,长发散乱,面色较之前几日微微泛白。

“去过了。”下首弟子脸色更为难看,掩在袖下的左臂指痕班班,眉间褶起一道沟壑,“三峰十八洞,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数千名弟子一一排查,未见得形似张峰主……张栖枫的人。”

“晚些我亲自去一趟。”薛灵镜扶着明镜扇,轻声道,“你也乏了罢,可先去歇息。”

那弟子犹疑了一下,道:“掌门师叔,弟子想……”

“怎么?”

“弟子也想去水牢面壁思过。”那弟子跪下道,“弟子的搭档已然换了两人,那两人……虽非弟子所杀……”

“去罢。”薛灵镜没听他说完便出言打断了,垂目展扇,未再看他,“莫染了孽煞。”

弟子叩拜再三,又说了两句,便退了下去,薛灵镜看着手中明镜扇,忽道:“你可以下来了。”

房梁上蹲着的石大仙飘飘悠悠晃下来,笑道:“薛掌门,扇子里可看得出什么花儿来?”

薛灵镜没接话,石头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泛青。

“你的样子勉强得紧。灵火咒我都用得烦了,你不如教我几个杀咒,我也好帮你解决几个小的。”石头摊了摊手,“这几天清算下来,修为越低的弟子越容易被阳魄吞噬,薛掌门你简直是全山沟沟的希望,你要没了,离这地儿被虫吃光也差不离了。”

“清丰呢?”薛灵镜问。

“哈!”石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刚从酒窖出来,他抱着酒坛子一边嚎一边灌,醉得像个三百岁的宝宝,灵台倒是清明,状况恐怕比你好些。”

“如此说来,我不如他。”薛灵镜眉间的褶皱也微微松开,嘴角僵硬地抬了抬,却无丝毫笑意,只是认真看着手中的白绸扇面。

“还在看你的扇子?”石头踱上前去,扒拉着薛灵镜的后背左右腾挪,要去看那镜面,看来看去却一无所获,只嘟囔道,“西贝货,什么也看不见。”

薛灵镜动作一滞,面色忽地如石灰般凝起来,在石头以为他是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伸手要去推时,方惨然一笑,哑道:“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出苍山派投毒之法,看不出棺中尸身真实身份,看不出张栖枫藏身之所……明镜扇本是洞察世事的仙器,在我手中却只能用来屠灭门下弟子,我……要之何用?那日师尊渡劫,我果然应当……”

“嘘 ”石头给他这一大段话吓了一跳,猛跳上前,强硬地捂住了他的嘴,“老天有眼,你可不许再说啦!”

薛灵镜没有推开他,只是垂下眼睫,目光郁郁如积雨之云。

“我来找你才不是听你做检讨,我又不是燕赤城,不爱这个。”石头翘着脚在他身侧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壶酒,一副酒具,摆在桌上,“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薛灵镜瞥了一眼:“是清丰的酒。”

石头讪笑两声:“借花献佛。”

薛灵镜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莫要总行这不合时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