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他没那么饥渴,真的就是想问问何筝饿不饿,毕竟今晚的菜没一个合他的胃口。
何筝近来在他面前越来越放肆,但今天没借这个机会调侃,又变回了那个初见时很有分寸疏离感的青年。
这附近的餐饮口味都差不多,多用重调料蒙蔽味蕾,杜夏知道何筝偏好清淡的饮食,两人就步行回出租房,杜夏三下五除二就端出碗西红柿鸡蛋浇头的米线。
何筝说了句“谢谢”,坐在电脑桌前细嚼慢咽,不说话也不发出咀嚼的声音,体面讲究得很。杜夏没别的地方可坐,闲下来又觉得的有那么点尴尬,就把杜浪的行李箱打开了,里面占据大部分空间的竟还是教材课本,和一些积累作文素材用的课外书。
杜夏找出美术和音乐翻了翻,喜欢得紧,满眼都是幸福的笑,他把书都先放置到一边,先去整理杜浪带回来的衣物,衣服裤子什么的拿起来要闻一闻,嗅一嗅,怕杜浪在学校里清洗的太仓促。
为了方便,杜夏一直跪在行李箱边,把东西全都拿出来后他准备把箱子合上了,他摸到箱底的夹层意外有些厚,像藏了什么东西。
杜夏拉开拉链,定眼往里一看,怔住了。
何筝注意到杜夏的异样。只见杜夏从夹层里抽出一块布,成色花纹都很老旧。杜夏缓缓将那块布摊开,摊平,何筝才发现那块布料上的绣工也很青涩,黄线歪歪扭扭,在花朵上方绣“乖宝宝”,下方绣“一生平安”。
杜夏双手攥着那块布的两角,一点一点地收紧,心潮涌动。这种布料其实叫背带,在他的老家山村,每一个新出生的婴儿都被这样一张布料裹过,再被母亲用肩带固定在后背上,这样就能又照顾孩子,又能下地干活。
这是大山里的东西,杜夏每年都能在蓉城的街上看到背着这种布带的女人。不像城里的太太们推着婴儿车出行,杜夏的这些老乡全都背着孩子逛街,布料上的刺绣都是差不多的。
父母外出打工,这些孩子说不定就是在蓉城出生的,他们被母亲裹在背上,他们的父母也曾被留在大山里的老人裹在背上。
杜夏两手手掌心都是皱起的布料,他把这背带举到鼻前,埋头狠狠一吸,好像那上面还有儿时的味道。杜浪出生后,他母亲腰上的旧疾复发,不能裹这种布带到背上,也很难下地干活,这块布就裹到了杜夏背上。杜夏总是边哄只会哭不会说话的弟弟,边种田插秧,一天下来腿根都溅有淤泥,杜浪的脸白白净净,瓷娃娃似的,张着一口没牙的嘴冲杜夏咯咯地笑。
杜夏当时也上学了,识字了,布带上那几个字是他自己缝的,一生平安顺遂便是对这个弟弟唯一的期望。
后来他只身来到蓉城,第一年没赚到什么钱,连温饱都是问题,他有一回饿昏了头,在街上看到一个用同款布带背小孩的女人,他看痴了,跟着那个老乡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直到小孩笑了一声才回神,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还在老家,他得在城市里混出个人样,他才能再见到弟弟。
杜夏万万没想到杜浪会把这种东西贴身带着,还带到了学校里。依稀记得三年前帮杜浪搬宿舍,他的衣柜底部是斑驳的,需要摊块布遮盖住,杜夏能闻出布带有木屑的味道,说不定就是用在那里。
杜夏一时百感交集,他听到何筝问:“就不怕杜浪又发脾气,说你乱动他东西?”
杜夏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向何筝,又是撇嘴,又是嘴角勾起,又想哭又想笑,感慨万千,无法言语,良久才问了句,“你们之前在路边都聊了什么啊。”
何筝这次彻底放下筷子。
他侧坐,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正视跪在地板上的杜夏,他没开玩笑逗弄,而是直截了当,从语气和表情都很认真。
“你弟弟希望你也能继续读书。”
杜夏:“?”
杜夏懵了,何筝又说:“你知道gap year吗?”
杜夏更懵了。
何筝说的中文他都没听懂,还夹起洋文了。
他的错愕反应还挺在何筝的意料之内。何筝那本神秘的口袋本于是又现身了,翻到中间后被何筝举着,朝向杜夏,那十来页里全都有地图贴画,空白处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字扭得一个圈接一个圈,杜夏看了好几页,才意识到那些是外语字母,何筝肯定写得很顺手,所以才会这么潦草。
何筝说,这些才是他原本打算去的城市。
在何筝的叙述里,他高考失意后选择出国,随家里做生意的亲戚来培训机构林立的蓉城学雅思托福,并于今年年初拿到欧洲某高校的offer。何筝并没有立即去报道,而是想gap一年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再离开去欧洲。
何筝还说,这种生活方式在欧美学生里很寻常,性质和穷游的背包客差不多,当然不可能坐飞机。大卫村就在蓉城的老火车站附近,何筝本来是要去坐绿皮火车离开蓉城,路过这个久闻大名的“中国第一油画村”,就心血来潮走了进去,也算是打发等车的时光。
就这么遇到了杜夏。
杜夏太过于震惊,以至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震惊,非常冷静地问何筝为什么谎称是离家出走的农二代,而不告诉自己实情,何筝笑了一下,说自己的专业需要做田野调查,大卫村的油画产业生态是个很好的调查样本,他想融入其中,说不定能写成一篇入选期刊的人类学论文。
他一本正经说得很真,连杜夏都不知道大卫村里到底有多少商铺和外来人口,何筝轻描淡写抛出一个又一个数字,杜夏听了也不可能去取证。
绝大多数时候,何筝看谁都用一种观察的目光,仿佛置身事外从未来过,格外淡漠,姑且算何筝真的是在实践和应用人文学科的方法论,杜夏还是想不明白,眉头紧皱地问:“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何筝还是笑,眼睫稍垂,说,因为他不想让杜夏对自己有滤镜。
杜夏对学历确实有某种情怀。那是对知识和文化本身的尊敬,也包含了对另一种生活的幻想,所以他对庄毅偶尔会爆粗口,对杜浪唯唯诺诺,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亲弟弟,还因为杜浪是读书人,充满朝气和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