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辛鸾:“本宫放你去,只是在为国谋事,为国用贤。”

刹那间,陶滦目光闪动。

辛鸾整个人却在那殷切的目光下羞愧,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郑重地走到他面前。那两步,他走得心潮起伏,他不由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是如此的抽离,认为自己只是南境的客人,认为那东南沿海的千万人只是与自己无关的数字,是局外人,竟没有考虑过,那也是许许多多人的故乡,那里还留着许许多多的牵挂。

“十五余年来,高辛氏直辖东境,这没错,可南境的百姓,也是天衍的百姓,也是我的子民;南境的雄兵,告谕诸将,每一人都是我的臣子,每一支都是天衍的王师……”

辛鸾亲手把陶滦将军扶起来。

军人的起坐行立拔得就像标尺一般直接淬利,辛鸾迎着那份压力与忠诚,飞快地厘清自己的语言——那是他这些日子时不时就要思索的,是自从他逃亡开始就不断地怀疑、验证、推翻的,关于君臣大义,关乎这世道的规则,关乎人心的丈量。

“我年轻。资历不足以服人,能力不足以慑人,气势不足以感人,与将军相处日短,对您不算了解,之前更是没能关注您的身世家乡,确是我的失察——”

陶滦惊疑:“殿下——”

“让我说完。”辛鸾压住他的话,一字一句道,“本宫也不与你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的大话,我只说,赤炎从我父亲设立之初,他就不是高辛氏的私兵,它追求的是信仰,是名誉,是道义,它不是高辛氏的私兵,更不是帝王的爪牙,而各位主帅,自然更不是主君的私人——我不敢揣测先帝为何没能知悉将军之为难,但以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了解,他很有可能只是因为国是繁多、遗漏了,此刻先帝若有英灵在天,我想他得知了将军为了恪守君臣大义,挣扎旁观家乡战火流离数年,他恐怕会是最自责和痛心的那一人。”

此等言论,原不该是一位帝王来说的。

但是辛鸾就是说了。

他在一连几道惊诧的目光中转身,不紧不慢地在酒桌上斟满两杯酒,再转身,一杯递到陶滦的面前。

“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认为将军不忠义。忠君爱国,何为忠?赤炎的忠,不是因为高辛氏是主君,才忠,而是因为主君值得忠,才忠!国君有道,可以辅佐,国君无道,可以讨伐,‘道义’之有无,远该超乎于‘君权’之神圣,若将军您心中没有那一转念对王庭真相的疑虑,没有对胥会罪臣判定的起疑,那为何辛涧得到了王位,您不肯再守君君臣臣教条,宁可叛出东境,也不去俯首于他呢?”

辛鸾就像一面镜子,分毫毕现地照出人心,再抽丝剥茧般的,将一个人的痛苦和挣扎,温和地厘清、抚平。

“陶滦将军,我知道这样说有自夸之嫌,但是我还是想直言——您今日投奔的,不止是高辛氏的小太子,更是您心中要坚守的道义——所以您今日之位家乡父老的请命,本宫就算于情不舍,于理都不敢不放人。”

辛鸾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割肉,还要一边劝慰。

没办法,谁教他他失于体察——这些时日他忙于下山城的安置,却没顾上对这些强悍英武的将军们的观照,而他这一句安慰、这一句询问、这一句勉励,今日,理应补上。

他推杯敬酒,神色有万方郑重,“战事艰难,陶将军既有为乡党父老上阵杀敌之心,那本宫必得放行,就在此先遥祝将军此去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一肃海患!”

一言已尽,辛鸾也不等陶滦,仰头一口饮罢杯中之物。

已届中年的将军,眼见面前瘦小傲然的少年洒然翻杯,少年熨帖的言辞,恳切的应允,犹然在耳,不由就一时激动,又一时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