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鹤归华表(三)

双眸如漆似水深,偶起涟漪,皆是彻骨寒芒。

范觉年轻,沉不住气,听到此已怒不可遏,便要冲上前去“你们这些畜牲”

范怀仁一把拦住他“不可在姜将军面前无礼。”

范觉被父亲抓着,一双眼赤红,胸膛犹自起伏,平复不得。

甄如是也知道说这些事情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缩着肩膀往旁边闪躲了下,看范觉被人死死拽着冲不上来,才缓了口气,接着说道

“原本计划进行的极其顺利,此招一出,等疫病蔓延大昭上下,梁朝便待出兵一举吞并,但,天不亡大昭。那时正逢乌族皇氏夺嫡,在梁朝做过质子的七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昭贤宗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彻查西南境突发的疫病,叫他发现了其中的隐秘。”

甄如是舔了舔嘴唇,叹了一声“昭贤宗是个有手腕、性格也刚硬的君主,若当时他发现此事,将我们就地格杀,也许便不会给梁朝颠倒黑白的机会。但他性格刚烈,以牙还牙,下令将所有梁人与病人关在一处,直至所有人都身染重疾以后,便将我们赶回梁朝国境,就是要我们自食恶果。”

这便是后来所谓的大昭国行时疫,梁朝前往救助,却因大昭的忘恩负义而致使梁朝半壁江山病败的全部真相。

填补细节和被人为隐藏的片段后,还原起来,竟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故事。

宴云笺垂眸,这地砖不好,碎纹的砖积灰,给他长靴上浮了浅浅一层。

薄灰糊闷,叫人一时间通气不畅。

当年两国交战,便是因为这场突起的瘟疫。

但若连这导火索都如此不堪,后边,又有多少真相被埋没在梁朝粉饰太平的谎言之中。

屋里静的没人说话,姜重山怔了片刻才回头,见宴云笺面色平静,只看出眼眶微微发红,并不似大受打击的模样,但却没由来的,仿若碎玉,看着只觉得轻。

姜重山望去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忍再看。问甄如是“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有,我有当年先帝亲笔所书的密令。”

这种事情的确应该有一道手谕,否则如何调得动大批的官员人马,一起做如此下作的勾当。

“除你之外,知情者名单你可能默的出来”

甄如是摇头“能是能,但没有意义。当年真正知道内情的,不过几个高阶官员,其余人连自己去做什么都是不知道的,他们知道的加起来,也未必有我一人知道的完整。况且知情者中,但凡聪明点的都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办好事后都寻着机会悄悄跑了,那些回京城的,此刻多半尸骨已经寒了。”

“我当年刚刚逃命时,朝廷本派人暗杀过一阵,但后来两国交火,这战乱一起,追杀便松懈了许多,再后来大昭覆灭,那疫病真相又有谁会在乎,翻出来又有何意义呢此后便没有追杀索命

。”

只是月余前危机再现,翻的什么浪,甄如是抬头稍稍瞥一眼宴云笺,心里大概有些数。

趁姜重山沉吟的空档,甄如是道“姜大将军,恕我直言,有先帝亲笔手书在,抵得过十个知情者。但是这份手书我却不能就这么交给您。”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一旦交出去,就如同刺猬露出肚皮上的软肉,在无任何保护自己的傍身依仗。

姜重山却也不急着要他这份手书。

这件事太大,他现在只是稍稍摸到一点点边缘,便已觉一手冰冷的刺,再往下还不知是何深不见底。

更何况,阿笺的心思,他尚未完全摸透。

“你给我,我也未必接的住。我会派亲兵看护你,你只要确保你手里的证据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取到即可。”

甄如是点头“这您放心,我躲了半辈子都只为这一件事,先帝手书是我的保命符,绝对安全。”

他被带下去后,姜重山心绪难平。

这时候,他该开口说些什么,可似乎千言万语,无论从哪个立场,都不是最好的。

抛开一切不谈,单从理智论,他倒有最清醒的做法,而那些理智的话,没办法就这样轻描淡写讲出来。

姜重山先是看一眼范怀仁父子。

说不上心里感触,滋味寡淡的寒暄“久闻范先生大名。当年范先生才华横溢名动天下,一篇青聃赋,令无数饱学之士折腰,姜某亦拜读过,叹为观止。没想到,今日竟有缘一见。”

范怀仁礼道“不敢。将军威名面前,在下微末之辉何能相提并论。”

姜重山牵一牵唇角,顺着随意谈说几句,谈了什么自己都没太过心。方才听了甄如是所言旧事,再看这些大昭旧人,他竟有些不自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相待。

“你们二人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晚点再叙话,”姜重山道

,“我与阿笺有些话要说。”

“是。”

范怀仁不多说,带着范觉告辞。

月色残薄,静夜的风卷起清冷往人骨子里扑。

门外姜眠听见范怀仁父子告辞的声音,连忙往一边躲了躲。

她隐在侧面柱下,屏着呼吸看范氏父子步履沉重的缓缓离去。

她方才至,正听里面甄如是大声喊着“为乌昭和族伸冤”的话,站在门外听完了全程。

风有些凉,拂过身上一层浸浸的冷汗,带起战栗削平几许温度。

时间过了那样久,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站在这里,是要来做什么。

姜眠怔怔想着,哦,爱恨颠之毒,她要与爹爹讲宴云笺中了爱恨颠之毒。

抬头看,残月薄云,凄凉惨淡。

阿笺哥哥他真的是很命苦啊。

不知思绪断了几刻,屋内重又传来说话的声音

“义父。”

姜眠神色微凛,凝神去听。

那声音太低了,比起方才甄如是的叫嚷不知静了多少,姜眠屏住呼吸,还是听得不甚清楚。

屋内,宴云笺站在姜重山身侧,“义父,门外有人。”

姜重山一怔。

“是阿眠。”她的气息,他太清楚了,“我方才心乱神杂,竟没及时察觉阿眠在门外。”

审问时太过全神贯注,直到人去气静,只余他二人独处才察觉阿眠的存在,却不知她是何时到的,也不知她又听进去多少。

姜重山这会也觉察到,双手交握,抵着额头默了一瞬“这孩子你让她进来吧,此事她听了去,我便有话要嘱咐她了。”

宴云笺低声应是,上前,苍白枯瘦的手落在门栓上,微微一顿,拉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