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蝗神

要论血脉弹压,还能有比这个更能弹压的吗要论相生相克,还能有比这个更克制的吗

这是无可比拟的伟业所塑造的绝对威力。当它稍稍展露,即使是神明也只能茫然战栗古往今来一切的神灵穷尽力量,依然只能在汹涌的蝗灾前束手无策,甚至亲眼见证蝗妖恃凶造祸,堂而皇之的登上神龛被敕封为神。这样的虚弱与无力,又怎么敢想象人类心智最闪耀的光辉呢

林貌在狂风中放声大笑,乐不可支,极口大骂,尽嘲讽之能事。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现代人,他本身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但同样的,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现代人,他却从来被本文明中最为聪明、理智、伟大的那些绝世人物们保护得很好。

这些先行者曾为他或者他们这些后人趟平山海、烧毁荆棘、驱逐害虫,乃至呕心沥血,翻天覆地,挽救最深沉而动荡的黑暗,缔造新的世界。而如今如今,纵然与伟大的先辈们相隔千里万里,乃至另一个时空,但他们小小余晖的一角,也足以庇护着后人勇往直前,直面最为凶狠乖戾的妖魔,而毫无惧意。

光辉的先行者或许已经离开,但先行者的光辉依旧荫蔽着后人。

林貌只是一只可怜的小狐狸。但当狐狸假借了老虎的威严,不也足以震慑群邪吗

林貌的笑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这倒不是他不想嘲讽,而是狂风骤劲,堵得他再也开不了口。显然,隐匿在虫群

中的蝗神已经意识到了不妙,正在奋力试图逃脱。以至于蝗虫接连狂震尖号刺耳,灰尘四处扑扇,遮盖住了大半座五行山。

但这时才意识到不妙,那显然已经太迟了。某种无可抵挡的伟力已经笼罩了乌云中数百万数千万的蝗虫,正缓缓将它们向山上抽引。这种伟力下任何躲闪都无济于事,而只要进入符咒以外方圆二里,黑压压的蝗虫便在顷刻间湮灭消匿,归于虚无。

不过片刻的功夫,原本黑沉沉乌压压不透一丝的阳光的乌云,就已被硬生生抽调了大半。蜿蜒的长蛇前赴后继涌来,又前赴后继被消灭,不留一点痕迹。只有狂风凌厉吹过,空中凄厉恐怖的号叫连绵不绝,昭显蝗虫生死临头奋力的挣扎。

大圣在旁瞠目良久,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不是神仙法力”他厉声叫道“这是这是凡人的气味”

“大圣真是灵敏。”林貌赞道“的确是凡人的味道,也的确是凡人的力量我早就和大圣说过,是吧只要坚持下去,不断努力,凡人也是能感动上天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就是民意只要上上下下的老百姓一齐起来,就是太行、王屋,又有什么挖不平的呢”

大圣连连皱眉,莫名其妙“你在胡说些什么愚公移山分明是列御寇的寓言”

这话说到一半,大圣也接不下去了。在寻常而言,所谓的“移山”

当然只是寓言。可亲眼见证了这样的奇迹之后,谁又能真对这移山的幻想嗤之以鼻

“凡人真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喃喃自语,仍旧不敢相信。

林貌耸一耸肩,不再理会拼死挣扎的蝗群,转头看向猫猫陛下

“陛下应该能够明白。”

陛下沉默片刻,终于摇了摇头。

“难以置信。”他低声道“居然连蝗虫都可以轻易讨平么”

说实话,无论现代的治水、抗旱技术多么出色,终究在皇帝陛下理解范围以内,但唯有这轻松写意的治蝗手腕,却是实在超乎想象。

不过仔细想来也是,他偷窥李哲的网课时,曾经看到有饲养蝗虫制作饲料脱贫的例子。当时还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养育这样的害虫。但现在想来,恐怕是在治蝗上已经游刃有余、毫不费力,才有裕余考虑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猫猫陛下扬起了头

“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林貌眨了眨眼,下意识觉得有些尴尬。说到底他只是狐假虎威,别说望马巨佬马教授之项背了,就连刘师姐早年给的那点基本科普都快忘光了他想了一想,只能羞涩开口

“在下也不清楚,似乎是找到繁殖地后根据演变规律斩草除根吧这是治蝗所的绝技,要花很大功夫才能学到的。”

猫猫陛下立刻开口

“我想学一学,不知是否方便”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林貌想了一想“农科院每周二次免费的害虫治理讲座,报名就可以听。就是每次一讲起码得二五个小时,耗时比较长。”

讲课时间再加一来一回的时间,怕不是整个白天都要耗在上面。每周花这么多时间听讲,扶贫就难以兼顾了。猫猫皱了皱眉,一时难以决断。

在他们东拉西扯、毫无紧张感的大聊闲天之时,被束缚的蝗神正在鼓动法力,做拼死的尝试。总的来说,作为一只修行数千年老奸巨猾的精怪,蝗神的本事还是很多种多样的。只要不惜代价燃烧真元,即使是昴日星官亲临,大概也不能真把它如何。

但怎么说呢它和马教授的差距,毕竟还是大了那么亿点点。

作为亲身指导灭杀数千亿只蝗虫,并传续经验镇压得蝗灾永不能抬头的究极巨佬,这种血脉上天然的压制终究太厉害了些。蝗神操纵着蝗虫在空中接连飞舞,一连尝试了数百种法术,但无论怎样精妙绝伦,都甚至无法减缓被消灭的速度。

简单来说,它被消灭的时间仅仅取决于符咒燃烧的程度,而与自身法力毫无干系。

这是现代世界的光芒中溅出的一点余光,但已经足以弹压最顽固的邪魔

当然,作为一无所知的菜鸡,仰头看着蝗虫湮灭得如此毫无新意,林貌只是觉得很无聊。

“怎么连个第二阶段都没有”他

嘟囔着抱怨道“好歹也算个大boss吧,连爆个种都不会吗”

还亏得他厚着脸皮找刘博士借马教授用过的捕虫网呢,真是白费精力。

孙悟空“”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蝗神其实已经爆过好几波种了,只不过并没有一点屁用

大圣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小子异想天开,居然还有几分创意你怎么想出这个招数的”

林貌嘿嘿一笑,颇有些腼腆“其实也是受先前案例的启发啦,算不得什么创意。”

这所谓的案例,还是刘博士为他亲身示范。刘丽师姐家是所谓“看事”的出马弟子,世代都供奉着仙家。到刘丽二十来岁时,不知哪里来的仙家就看上了她的能耐,下死力气折腾她折磨她

俗称“抓弟马”,一定要她答应供奉自己,否则绝不松口。

刘丽当时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找了很多法门也无济于事。还是当时痴迷玄学的林貌偷偷给的建议,让她干脆转专业投到农学门下,而且上岸成功后立刻带着水果,托关系亲自去拜访马老。

结果呢结果就是录取通知书刚刚下发,缠着她的仙家立刻撒丫子跑路,溜得比兔子还快,至今仍毫无消息,不知躲进了哪个深山老林。

一只区区的忘八畜生,还敢跟马老、袁老抢人欺了天了

道书说至德近圣而妖不敢犯,又说浩然正气莫可比拟,那种浩大功业与人心所向坚不可摧的力量,林貌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现在敢大胆尝试,也是刘师姐的例子给的绝对胆气。

不过,当初眼见仙家逃遁,他心中还大为嘀咕,以为是妖物胆小怯懦;但现在看来,人家才是在红尘中滚得久了,在关键抉择上毫不含糊显然,这位精怪只要跑得慢一点,估计也就是蝗神的下场了

总的来说,在确认了蝗神爆不出第二形态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无趣了。这张符咒燃烧了大概一柱香,所以蝗神也就挣了一炷香的时间。等到灰烬飘散,最后一只蝗虫也归于无形,只留下漫天灿烂的阳光,碧蓝的晴空一览无涯。

至此,修行数千年的蝗神彻底陨落,不留一丝痕迹。

而作为与蝗神艰苦搏斗一炷香之久的林貌,当然也不甚好受。他丢掉符咒的灰烬,伸手揉搓面颊,禁不住抱怨

“怎么这么僵皮都要被冷风给吹皱了,我回去得泡泡热水。”

猫猫与大圣一齐瞥他,随后共同呵了一声,再不言语。

收拾干净灰烬之后,林貌又从背包里取出饭盒与水瓶,一半热水倒给自己,一半热水倒给陛下,新鲜的山梨则敬献给大圣。

他用热水润了润风干起裂的嘴皮,才眼巴巴向外眺望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半个小时前还遮天蔽日不可一世的蝗群已经尽数消灭,只留下光秃秃的山麓与平原,沿途的草木啃食殆尽,只留一片灰白。

幸好是法力培育的飞蝗,消灭后不留痕迹。否则单单收拾这数百上千

万的蝗虫躯壳,

慢慢开口

“大圣,话说都已经来了两波了,这劫数”

总不能小的揍了来老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吧

大圣哼了一声

“虽然是投机取巧,但你这劫气大概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过,就是殄灭了妖魔,后面的麻烦也不算小。”

他向远处光秃秃的土地扬一扬头。

显然,飞蝗所过寸草不生,已经将大片荒野灌木啃了个干净。要不是五行村四面植被极多,恐怕连过冬的燃料都要成问题。

可最大的麻烦还不在这里。大圣又道“那群飞蝗刚刚召集之时,曾经飞过五行村大概是闻到了你的气味急着赶来,蝗虫倒没有怎么伤人;但村内外的庄稼,基本就不剩什么了。”

相比干枯粗糙的野草,当然是庄稼更为甜美可口。可飞蝗过境一扫而光,恐怕村中一年的收成,都不能指望。

总不能真靠鱼肉干和树皮过一年吧等到渔汛枯竭,又该怎么办

林貌喔了一声,有些出神的看向远方。

“居然被蝗灾祸害得这么惨想来,村民们多半要哭天嚎地了。”他低声道。

“差不多吧。”孙悟空淡淡开口“已经有人议论着要带家眷到城中乞讨求活。不过,有些孩子似乎还抱着些希望你挑选的那个拴柱、拴花,正跪在石板前呢。”

林貌眨了眨眼

“居然这么大胆吗倒真是练出来了。那就麻烦大圣,将在下送回去吧。先看看情况再说。”

邪魔抱着妖猫刚一落地,下跪的拴柱与拴花便立刻爬了起来。他们还记得魔王的忌讳,不敢磕头也不敢哭泣,虽然泪眼汪汪,依旧强忍着情绪,怯生生交代了情况蝗虫过境了,粮食被吃光了,青苗也被吃没了,村里一无所有,大家都过不下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魔王这一次并没有勃然发怒,说出各种可怕而阴毒的咒骂。他只是深深看了两兄妹一眼。

“招引蝗灾的妖物已经被我诛杀了,不会再有后患。”魔王平静道“至于粮食现在鱼干还够吧你们先顶上两日,两日后召集青壮,到这里见我。”

拴柱和拴花呆了一呆,不知是诧异于魔王的口气,还是魔王能诛灭蝗虫的惊世神通村民自来视蝗虫为神,恐怕还真没有谁想过灭蝗。

但呆愕之后,两兄妹还是本能的低头领命,乖乖转身去了。

自吹风将林貌摄走后,大圣吞下最后一个山梨,便一直仰头凝视天空,再无动作。

如此专心致志,神识不动不摇,直到金乌西沉、银月东起,他才慢慢低下头来,瞥过草丛中残留的那点符咒灰烬。

“愚公移山吗”

大圣喃喃低语,忽然肩膀一挣,两只毛茸茸的手臂竟从五行山脚破出,再无束缚。

由手臂至上身,由上身至

腰胯,大半个身体一节一节从山壁中脱出,轻缓流畅,毫无阻遏,仿佛是蝴蝶破开茧蛹。直到双腿开始活动,山脚才重新闭合,将下身咬住。

如此轻巧,如此随意,绝无开山破壁的震天动地,轻易得好像只是挣脱一团棉花,甚至没有震动一株小草。

大圣支起上身,缓缓转动双手,仔细打量这阔别数百年之久的手臂手掌、肩肘毛发。五百年他在醒时梦中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脱困的光景,但等到而今真的挣脱了大半的身体,他却觉得心中平静空寂,朗如明月高悬,江水澄澈,清净圆融之中,略无爱恨的滞涩。

“斩尽心猿成悟空。”石猴低声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