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君王忽老矣

上辈子活着时倒不见这人这么亲昵地唤过自己,这会当着一众族人的面,他也不知道慕奕寒这是抽的哪门子疯,好像故意让他下不来台。

他脸上挂不住,越想越气,抬手就要破开水牢,却被身后的声音拦了下来。

“要先划破指尖——”那洵闻信从龙灵台上来,步子倒是跨得不疾不徐,“这龙灵水牢,见血才可解。”

“父皇。”那湦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脸上却写着大大的不情愿,“你……什么都知道了?”

好像那洵不止知道人是他关的,现在也猜准了他一定会来。

那洵笑而不语,只躬身扶起了幼子。

“那你之前不拦着我,现在……现在……”那湦说着赌气地撇过头去。

“人是你要关的,虽然父皇不知道这人族小子犯了什么事得罪你;可既然我们的小殿下已经发了话,那就必得让我的宝贝儿子先顺了这口气儿才行。”那洵宠溺地笑道:“父皇拦着你作甚?”

重活一次,父亲对自己的骄纵一如既往,那湦恍如隔世,不由得鼻梁一酸,撒娇道:“那眼下出了事儿,父皇也不管湦儿!”

“父皇这不是来了?”那洵笑着捻了捻下颚的胡须,“这龙灵水牢本就是为惩罚异族而设,千百年来并没有谁真的动用过,若是你要问父皇,为何此人被困水牢还能言语,父皇也答不出。”

“但是湦儿——”他说着表情逐渐严肃,“父皇有一惑,湦儿可解。”

看着幼子疑惑不解的眼神,他缓缓道:“你与牢中男子,当真不认得?”

那湦闻言,眼神有些不自觉的躲闪。

那日他与慕奕寒的蹊跷,单纯如奚汐都险些瞒不住;那洵虽不在场,但他心系幼子,一番打听下来也必然嗅出了端倪。

守卫发现异动时,他第一时间不是亲往查看,而是派人通知那湦,显是在等着那湦的反应。

那湦恍然大悟,比起水牢是否真的存在问题,在亲爹心里,最关心的还是儿子。

他不禁有些动容,也倍感心虚。

自然他是认识慕奕寒的,且不算上辈子,单说这一世,他重生时就已为慕奕寒而完成了分化,肯定已经见过了落镜海边那身红衣。

可他分化的,是个男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解释,为了一个男子,他自己也分化成了男子。

况且,不管他是否重生,那洵都已经见过了他在分化中也不顾一切要上大荒大陆找人的样子;想必那个让他为之分化的“人族”,大概不论男女,都是那洵心中的大忌。

“不认得。”他低着头小声否认道。

他并不擅长撒谎,也知道自己的谎言拙劣——

幼时他虽然曾多次试着溜出无镜海,最严重的一次还差点搭上性命,却都没有成功过;现下,在那洵的眼中,除了那个让自己分化成年的“人”,他应是没有见过其他人族的。

但重生后父亲一再袒护自己,眼下,既已对慕奕寒断了念想,他就不愿父亲再为自己操心。

那洵观察着幼子的反应,若有所思,还未来得及开口再问什么,突然水牢的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痛苦的低吼。

“啊——”

慕奕寒嘶吼一声,从可怕的噩梦中醒来。

他本非鲛人出身,不知道关于龙灵水牢的传闻和秘辛,只知道刚才的噩梦,在那湦离开后就一直跟着他,如影随形。

梦里他无数次回到那湦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抱着那湦的尸首,用尽全力想要给对方一点温暖,盼着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

可怀里的那湦一直那么冰冷,不会对他笑,也不会应他。

陪着他的,从来只有挥散不去的铃铛声。

“叮铃铃——叮铃铃——”

这声音好像越来越近。

他痛苦地抱住头,缩进水牢的一角。

进入水牢前,那湦一直笃信,那个他爱过、也恨过的男人,即便化成灰,他也能一眼认出;但当他真的看见那个缩在水牢里的背影时,还是不禁愕然——

那个明艳锋利的“少女”,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这一刻,悉数在他面前土崩瓦解。

他曾见过慕奕寒在战场上重伤垂危,也见过慕奕寒为了政事、军务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后眼底的淤青;可整整十年时间,他很少看慕奕寒显露疲态,更没有见过慕奕寒哪怕一次躬下脊背。

十年间,慕奕寒慢慢年过而立,他的眼神愈发成熟冷静,但内里的那一份坚定却从来没有变过,就连脸上都不曾留下半点岁月的痕迹,一直如那湦初见那般——

仿佛是老天额外拨给了他十年,等着他成长为一代天地共主,拯救苍生。

可是此刻,那湦亲眼看到慕奕寒只着一层薄薄的里衣缩在角落,衣衫不整,发冠蓬乱;虽然瞧不见脸,却满身都是日暮西沉的绝望气息,再也不见往昔的从容坚定。

时间明明被往前拨回了十年,此时的慕奕寒刚及弱冠,却好像比登基时已年过而立的那位新帝苍老了十岁不止。

“叮铃铃——叮铃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