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君王忽老矣

空旷幽暗的皇宫大殿没有点灯,随着日头缓缓落下,一点点被黑暗包裹、吞噬。

龙椅边的阶梯上,文书、奏折,还有贺新帝登基的奏表散落一地,繁杂破碎;因为没有人收拾,像是一片小型的废墟。

自从登基大典上的行刺事件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踏足正殿,毕竟——

没有人会愿意主动靠近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而现在这头“野兽”本人,东荒大陆的新帝慕奕寒,就坐在这片“废墟”里;他披头散发,神色颓然,紧紧搂着怀中一尾鲛人。

而散落在他身边的,是他曾经最在乎的一切——

那湦为救他重伤昏迷时,他在看战报;那湦以身为药替他解毒,半个月下不来床时,他在与敌军将领谈判。

现在想来,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忙;又或者,他只是有意避开那湦,避开那张与他记忆里太过相似的脸——

记忆里的那个人,曾经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之后他每情不自禁多看那湦一眼,都会在心底唾弃自己的“背叛”。

可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不管是心里的光,还是眼前的“废墟”,都不重要。

他轻轻搓着怀里鲛人的手臂,只想让对方的身子暖和起来。

可鲛人血寒,体温天生就低,更何况他搂着的——

是一具尸体。

当所有的心痛都成为徒劳,他才想起来,怀里的人素来畏寒。

他轻轻将人放下,像是怕吵醒安睡的孩子,起身将身边的奏表文书聚拢一堆,然后拾起掉在一旁的火折子,一把火全点了。

熊熊燃烧的火簇旁,他重新将人揽回怀里。

“那湦……”

向来沉默寡言、狠辣果决的新帝,此刻眼中缱绻一片。

“还冷不冷啊?”

“已经开春了,天儿在回暖,雪也停了。不信,你自己起来看看?”

他声线温柔,尾音发颤,与怀中的鲛人耳鬓厮磨着,就像是普通夫妻闺房中的私语。

但尸体不会应他。

他捧起那湦的双手,凑近嘴边不住地哈气,可唯一能回应他的,仍旧只有散落在整个大殿各个角落里,无处不在的铃铛声。

“咚咚咚——”

正殿的大门这些天来第一次被人敲响。

这也是这么多天来,除了铃铛声和自己说话的声音外,慕奕寒第一次听到旁的声音。

他身形一滞,温柔眼神涌出一片急迫的期待。

“陛下,您要的海水,枭翼族运输队星夜兼程,已经从无镜海运抵宫中,加热后蓄满了整个汤池。”

都说鲛人无论得了多重的病,受了多重的伤,只要还能回到海水里,就能好起来——

亲手将那湦的身体沉进汤池满满的海水里时,慕奕寒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明明搂在怀里的人连身子都是软的,一点点沉进水里时,还是那么美——

那湦双眼紧地阖着,娴静犹如花照水;半点也不像是一具尸体,倒更像美人贪睡。

好像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如从前一般,唤声“阿寒”,眉梢眼角都噙着笑意。

那湦怎么会死呢?

不是都说鲛人可以活很久很久的吗?

他们甚至都不会老,又怎么会死?

而且那湦明明受过更重的伤,是不可能死的。

慕奕寒想着,眉头一展,甚至露出了点笑意;他褪去衣物慢慢滑进汤池的海水里,重新搂住那湦,凑到耳边轻声道——

“湦儿,别睡了,快醒醒……”

可他的眼泪和温热的海水,都再也没能让那湦的身子暖和起来。

“湦儿……不要睡……湦儿……”

那湦站在龙灵水牢边,听着里面的梦呓,脸色凝重。

他身一众守卫默默地排在远处,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扮成了一排石像,显也是听见了慕奕寒的声音,尴尬得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