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40章 梅鹤庭于今死了

宣长赐在御座上浩然微笑。

下朝后他回至便殿,换下朝服冠冕,拉开御案的桌屉,那里面只剩下最后一个锦囊。

京中腥风血雨的时候,梅鹤庭在汝州公署轻闲地架鹰喂狗,临风望月。

他不喜欢刺史府,那里离公主行宫远,看不见殿宇的灯火。

还是署衙好些,走到院中一抬头,便能瞧见九峰山间亮如月宫的光盏。

这么晚了,灯还通明,她应尚未休息。

未休息,身边便有人。

身边是谁,与她,做着什么?

那颗曾经只属于他的朱砂痣,极尽妍媚婉转时的荧荧颜色,会,被另一人覆在唇下吗?

该杀吗?

有些念头,不是不愿去想便能一刀切断的。盛夏天热,夜里也热,身着墨色纱衣的男子解带敞怀,露出一爿冷白的胸膛,有一道月牙形的小疤,在左襟处若隐若现。

他怀抱一只小小的土黄色狗崽,望着行宫的灯光,每想深一层,抚在狗儿背上的力道就放轻一分。

九尾原本最是黏他,此时在主人的臂弯里瑟瑟发抖,鼻间呜咽不敢叫。

“公子,属下让厨房熬了——”姜瑾从小厨房过来,见到月下这诡异一幕,手中的温补汤险些端不住。

上一回他有这种悚然之感,就近在几日之前,也是这么个夜里,他进屋见公子在烛下抬手比划着胸口,还以为公子的旧伤又疼了,走近,赫然发现他手里倒扣着一柄裁信刀,尖刃正抵心口。

那一日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今夜却是看着眼前衣衫落拓的人影,被惊诧得目瞪口呆。

公子向来是彬彬有礼的斯文,何曾这样儿过?

自从去了趟行宫,公子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皆因、皆因处理京城的消息往来,谋划施排,压力太大了吧?姜瑾舔唇安抚自己……定是如此,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

瞟了眼九尾快被吓死的小可怜模样儿,他挪步上前解救,“那个,公子……喝盅补汤吧,您不能见天这么熬着。”

梅鹤庭回神说好。

他撂下九尾,反复盥手三遍,一丝不苟喝了那汤。

他当然得顾惜自己的身体,这一身血,还有用处呢。

喝完,他放出笼里的最后一只黑翎隼,循目注视它没入无边的夜色。

姜瑾心头合计,上京那边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不知还有什么需公子传信。想问,觑不见梅鹤庭隐于黑暗的脸色,又不敢问。

倒是梅鹤庭看出他的疑惑,薄唇浮起浅淡的曼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到长公主都来了行宫,那位久居洛阳的成玉公主,也该回她的封地去了。”

“她的面首,太多了。”

男子眯着眼想,出现在宣明珠身边的男人,他都可杀,可是,他没有立场啊。

如今她身边没了他打扰,变得很是快乐。

他不能破坏长公主的这份儿好心情,就只能远远地藏着,看着,忍着,替她欢喜着。

心里疼吗?

等把这腔热血赎给她,也就不知疼了吧。

楚光王祖孙三人赐鸩的日子定下时,梅鹤庭从汝州下了趟江南。

正是满城梅子雨,扬州老家有梅氏宗祠,快舟急流一路南下的梅氏嫡孙没有带多少人,进城后独自去上了三柱香。

见过父母,次日又要匆匆返回。

梅太太已然知道长公主与儿子休离的事,若不是梅老爷按着,她就要二进京。见到儿子清瘦如许,许多埋怨的话便也没了,只用帕角抹着泪道:

“娘往常便说你笑得太少,不懂得体贴哄姑娘……殿下多好的人啊,为咱们梅家生儿育女的,你、这你也能丢!也能丢!”

终究气不过,从没和人红过脸动过手的妇人在儿子背上掸了两下。梅鹤庭尽受着,反而眉眼温润地安慰母亲。

转而对父亲道,“出城前,儿子欲去拜访韩先生。”

梅父点头,“他是你的启蒙之师,回来一趟理应当拜见。”

这父子俩的相处贯来是如此,有事说事情,无事不婆妈,梅鹤庭便向双亲告辞。

梅父忽问了一句,“你的玉呢?”

梅鹤庭迷茫地怔了怔,下意识摸向腰侧。

那里有令牌、香囊、佩刀、算袋,就是没了过去二十年不离身的家传无字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曾以为这块玉对于梅鹤庭来说很重要,比拟半条命也不为过,然而自从失玉后,他一次都没有想起过。

她才是他不能离身的。

鱼在水中,不知自己离不得水,要等上了岸,入了网,才能体会到无法呼吸是怎个滋味。

“被儿子换了。”梅鹤庭咧嘴一笑,“换了三文钱。”

梅鹤庭是帝师白泱的高徒,光风霁月,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其实他在十六岁前,一直是随家乡的塾师韩遂先生学习经史文章。

白泱师承孔孟儒门,朝遂却是荀子法家一脉。

孔孟法先王,荀子法后王。

孔子说性本善,荀子却道性恶论。

梅鹤庭在十六岁那年,毫无征兆地转投师门,韩夫子动了大气,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听话的弟子背脊,一折两断。

不是生气他弃师另投,也不是忌讳门派之争,而是:“长生你蹈习法家十六载,信奉的是性恶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你该明白,一旦改换成儒家学派,全套的仁义道德,需要改髓易心从头开始。你便不怕扭曲了性情,自己与自己互搏,到头来两边不靠,学不成个体统?!”

挨了打的少年人面对尊师质问,没有解释一字,向韩夫子磕了三个谢师头而去,留下话说,不学出个体统,不敢来见恩师。

今日他食言而来。

只因有一惑重重地压在他心头,这个问题,儒家给不了他答案,梅鹤庭只能向昔年的老师求解。

杏子书塾的一个小学童走出来,脆生生地传话:“韩先生说不见。”

脸上流着两条清鼻涕的小童子说完,便仰起头,好奇地望着这个长相漂亮的大哥哥。

他看见这个大哥哥在牛毛细雨中皱眉,过了一会,从袖管里拿出一块比桂花糕还要白的手帕子,一根一根揩动手指,然后在他面前蹲下,微笑。

“可否请你再传一句话,说,长生无颜面见老师,只有两个问题求教——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可否?以一千负罪将死之人的性命,救一个大功将死之人的命,又可否?”

童子为难地掰着指头,大哥哥便又对他耐心地重复两遍,他才记住这饶口令似的问题,点头跑回书舍。

童子边跑边想,第一个问题连我都知道不行的啊,怎么能用一千去换一呢,这个人为何要问我们先生如此奇怪的问题?

不一时,童子再次跑出来,仰头学着夫子的口吻:“先生道:你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梅鹤庭沉寂良久,点头。

“是啊。我明白了。”

小童子天真地问,“你明白什么了?”

男人但笑不语,他的墨衫沾了江南湿发不湿衣的梅子雨,氤氲出一道阴冷湿朦的轮廓。

雪色帕子自他修长的指隙滑落,踏靴踩入泥泞中。

梅鹤庭于今死了,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梅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