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颗?”他问。
姜宛繁的手遥遥一指,“在那。”
“最亮的?”
“不太亮的。”
卓裕笑,“你公公听了不高兴了啊,星星都不给他发颗亮一点儿的。”
姜宛繁依旧是抬头凝望某一处的姿势,神色柔软、真诚,“我只是觉得,爸爸对你的感情,是下沉式的,内敛的,以及自我斗争的割裂矛盾。所以它无常、不稳定,还会让你感到不适应。可,哪怕你们父子之间剑拔弩张,但也顶多是箭在弦上,其实谁都不敢、不忍、不舍伤害对方。”
父亲这个词,像广阔的苍穹、呼啸的山风、壮阔的峦野,可有一些爱,是角落处的蒲公英,飘进风里,雨里,落于山川湖海,举重若轻,不絮于怀,却也无处不在。
卓裕低声,“我知道。”
姜宛繁的掌心覆上他手背,“卓老板,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她转移话题,把他从消沉的情绪里拉回来。
卓裕笑,“准爸妈的必答问题吗。你先说。”
姜宛繁:“闺女吧。”
“闺女就闺女,带个‘吧’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个女儿,但我直觉是个小子诶。”姜宛繁神思复杂,枕着卓裕肩头,很矛盾。
“小子不好?”
“也不是不好。”姜宛繁叹了口气,“你说,要是双胞胎,三胞胎,全部是小子,该怎么办?”
卓裕淡淡道:“打包,集体出家吧。”
姜宛繁:“……”
山顶待了四十分钟,两人驱车回家。
孕早期的姜宛繁没有太剧烈的反应,只是嗜睡。
等卓裕洗完澡出来,她的眼皮已经撑了好久,睡眼惺忪。
“困了就睡。”卓裕挨着床边半躺,单手揽她的肩,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睡吧老婆。”
姜宛繁“唔”的一声,“不能忘。”
“嗯?”
“今天你生日,生日快乐。”
卓裕挑眉,“早上不是说过了吗?”
“不够,早上晚上都要说,这才圆满。”明明眼皮在打架,姜宛繁依旧有理有据,她轻哼,“我要让你圆圆满满的。”
怀孕之后,人都变得憨傻了。
卓裕耐心地哄,“你就是我的圆满。”
姜宛繁心满意足地入睡。
过了半小时,卓裕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出主卧。
书房只亮一盏护眼灯,他伏案,打开许久未曾翻开的日记本,深棕塑壳封面上有各种痕印。
这是他叛逆少年时,每每不愉快就泄愤一般掐上去的。
日记过半,最后一则停留在201x年。
不同于之前的笔迹,这一则日记,落笔杂乱,笔锋锐利如刃,最后一笔甚至力透纸背,纸页被划出一道紧促的裂痕。
201x年10月24日
我恨死这个秋天了!
我恨死你了!
是卓钦典办完丧礼的那天。
卓裕带着茫然的恨意和巨大的怨念,执着了好多好多年。
此刻,与从前照面,卓裕很平静,已有足够的心智,亲手将泛滥的岁月涟漪抹平。
他翻开纸页,崭新的一面,然后握笔——
202x年10月24日
晚上姜姜带我去看星星,她说,最不亮的那一颗是你。
如果这话是我说的,你一定会骂我几句,我肯定不服,跟您据理力争,争出个输赢。不过,这些年,我脾气好了很多,一定是你赢。
我时常在想,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你如此极力反对我学滑雪。
现在,不,是几年前就想通了。
其实没有仇与恨,只是您不认可,您想让我走一条稳妥、容易走下去的人生路。姜姜说的对,没有对和错,只是认知的偏差。
我如此离经叛道,你不喜欢,不接受,但你从未阻拦。
真遗憾,如果您在,就可以看看我的滑雪俱乐部开得有多气派。像一个圆弧,开始与结束,我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呵呵,您有没有被气到?
不过您应该要欣慰,我坚持自己的路,却过上了您希望的生活:衣食无忧,独立自省。
这么一想,还是你赢了。
你走了十一年,有七年,我对你心怀怨念、愤怒、委屈、不甘……嗯,还有一点点我现在才敢承认的想念。
无论什么原因,终是我的错。
虽然有点晚,但还是想跟您说声对不起。下次去墓园,我再陪您好好喝两杯。
对了,爸爸。
我也要当爸爸了。
写到这,没关严实的窗户缝溜进一缕风,卷起纱帘,将室内淡淡的精油香推入肺腑。卓裕顿了顿笔尖,侧头望向缱绻翻涌的窗纱,它不停歇,似在轻缓地点头。
目光重新落于纸页,卓裕执笔收尾——
爸爸,今天是我生日,我特别高兴。
因为33年前的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