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病危通知书已经发下来了。妈妈六神无主地坐在急救室外。我惊讶,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已是满头花白头发。好像我那一觉,睡过了一年。
心力憔悴。
泰然陪着妈妈坐着,一脸镇定。我看他下巴上青青的,八成是一早起床就跑来医院。
他告诉我:“突然出现心肺衰竭,抢救了有一阵子了。打你电话,你要不就不接,要不就关机。”
我听得出他话语中的不满,非常惭愧,“我睡着了。”
妈妈抓着我的手问我:“会没事吧?是不是?”
我既不是医生又不是天神,我怎么会知道,我自己都还焦急如焚。妈妈却不停追问,非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好像托我的金口玉言,说不死,爸爸便会长命百岁。偏偏我潜意识里有个大不敬的想法,爸爸若能在昏迷中早点离开,脱离肉体用无止境的痛苦折磨,未尝不是件好事。
但这想法是万万说不得的。
我大脑空白,一片茫然,恍惚中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带我上街,指着商店招牌上的英文单词要我认。我大为紧张,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单词,却一个都认不出来。妈妈便大声嗟叹,斥责我愚笨不用功。以后一有压力大时,就常做认单词的梦,单词插了翅膀一样从眼前飞过,全不认识,急得一脸一身汗。
此刻我便有这种感觉,声带僵住,无法振动,欲言又止。
泰然过来握住妈妈的手,代我坚定地回答:“一定会没事的,医生向来喜欢夸大。”
妈妈稍微松了口气。我感激地看泰然一眼。他安慰似的笑了笑,把手放我肩上。
我微微松了下来。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说:“暂时是救回来了,但是病人身体已经相当虚弱,家属做好准备吧。”
何用他说,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爸爸曾经和我说过,棺材木,他最喜欢香山檀,质地好,流芳百世。在这里火化里,带回老家,放进棺材埋在祖坟里。一切从简。
病床上,他戴着氧气罩,浑身插满管子,仪器上的小红点代表着他的生命。
我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应该还有时间和我们说再见的。”
泰然扶着我,说:“也许他早在平时里就说了。”
的确。爸爸平日里絮絮交代这些那些,又念佛,说他这一辈子行了不少善,狱官不会为难他。
我陪着妈妈去庙里拜佛。我是泛神论者,对这些怪里乱神,信三分,敬五分。这次十足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木鱼声声中,心渐渐澄静下来。十仗红软,沉沉浮浮,最后不过化做一掊灰,一缕魂,飘飘荡荡不知停留在何处。
妈妈与老方丈谈话。泰然和我不懂佛门的理论,怕贻笑大方,便到处走走。
寺里有一株高大的梨树,花季已过,现在正是满树翠绿的叶子。我仰着头,星星点点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固执地一直看,直到流出泪水。
泰然一直定定地站在我身后,空气一样安静。我回过头看他,他就对我笑笑。我把脚下的石子踢到他脚下。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柔声说:“一切都会过去。你还有我。”
我伸出手,大力拥住他,像大海里抱住一根浮木一样。
父亲手术后第二天醒了过来,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和妈妈,又睡了去。本来妈妈还指望他说句话,可是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到喉咙里一阵咕隆。
妈妈焦急地拉我的衣服,“你说你爸不会是再也不说什么了吧?他都没话和我说了?”
我说:“他还能对你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定会孝顺你。你才过半百,起码还可以再活三十年。若是改嫁,那正合他的意思,有人接替他照顾你。”
妈妈一听,忽然哭起来,“我都这把年纪了,没了他我一个人怎么办?”
“跟我过呗!”
“你将来要结婚养孩子啊!”
“真是的。”我跺脚,“难道你不打算帮我带孩子?”
妈妈回过神,抹干眼泪,“是!我得帮你带孩子。现在年轻人不会做事,我得跟着你。”
隔日,泰然一家过来探望。爸爸依旧沉睡,秀姐炖的鸡汤最后让妈妈喝了。
她是过来人,知道怎么安慰妈妈,“当初泰然他爸走的时候,我比你更苦。我自己又没工作,家里只剩一点点积蓄,三个孩子都小。丧事办完了,我们也一穷二白了。你看你家木莲多有出息多孝顺。”
安慰人的好办法之一,就是给对方诉说更大的痛苦。
妈妈半晌不出声,忽然说:“父母媒妁,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了。”
我转过脸。玻璃墙的倒影里,已是一脸泪水。
“感冒好了吗?”泰然问。
“都没去注意了。”我说。
他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不放心,“还是去请医生看看,似乎有些发烧。”
“大概是太激动了。”
“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