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占据着婴孩身体的阴魂也并非是想抢占个肉身从而顺从地生活下去,而是抱着对人世间的恨意,无差别地针对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此时它寄身在婴孩的身体中,对着一脸惊惶慈爱的母亲,又发出了先前那种极为诡异的、骇人的咯咯笑声。
然后下一秒,它的笑声就被掐在了嗓子眼里。
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它,微凉的手指落在婴儿本该柔嫩此时却被冷风吹得有些粗糙的脸颊上轻轻蹭过。
难以言喻的危险感从心底升起,阴魂谨慎地将自己的魂体往孩子的躯壳中藏得更深,最后还是被容璟运转了灵力,直接从那具脆弱的身体中抓了出来。
农妇并不能看到阴魂的存在,她紧张地盯着容璟的动作,一时却是诡异地没能生出一丝阻止的想法。
别人都说她的孩子是鬼孩子,可是她刚出生的时候也是正常的,会哭、会笑,会依偎着她,小小的身子是暖的,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是鬼孩子呢?
可是有一天,她生病了,只能把孩子交给婆婆带着。
婆婆从孩子出生时起就嫌弃她是女孩,但到底这么大了,骂了几声也接了过去。
然而等她的病好了,孩子却出问题了。
公公婆婆还有她的丈夫都说她的孩子是鬼孩子,连带着整个村子的人也开始对她的孩子指指点点。
她只能求着丈夫不要丢掉孩子,只能日夜守在村口,守在门前,奢求有大夫路过,给她看看孩子。
但村里人的意见越来越大,丈夫一家也因为她生产时伤了身子,这时又抱着孩子不愿丢弃而开始苛待她。
在被丈夫推倒的那一瞬间,农妇脑海中一瞬间就闪过了一个念头。
既然大家都说她的孩子是鬼孩子,那她不如就带着孩子去死吧,到时候鬼母亲带着鬼孩子,倒是刚好合适。
但是现在,她看着容璟的动作,一瞬间又没了这个念头,只是呆呆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这位少爷,你……”
“有地方将孩子放下么?”容璟问道。
他容貌是极致的俊美,气质更是矜贵而神秘。雪色的狐裘围在他的颊边,将他衬托得越发如仙人般出尘。
更不提他那头极为吸引人眼球的、璀璨而浓密的银发。
农妇听到他这个问题心底直打鼓,嘴上却是飞快应道:“有、有!”
也顾不得身边汉子的怒色和茅屋内听到动静走出来的公公的脸色,农妇揽着孩子,急匆匆地就要带着容璟往里走去。
“等等,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一脸精明相的公公下意识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容璟淡淡看了他一眼,却是闪身直接往里走去。
谢崇倒是没避开。只是他长相冷峻,面上笑意淡去时,看着更是威势逼人:“这位老人家,还是莫要打扰……我家先生行事比较好。”
他与容璟才相识不久,此时倒是不好直呼其名,便折中选了个先生的称呼。
不过在心中回想了一下,谢崇倒是觉得,这般的称呼于容璟身上,亦是十分合适。
那个满脸精明相的公公被谢崇身上的气势一镇,嘴巴动了动,却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谢崇见状,便不再理他,径自走进了茅屋当中。
农妇此时已将孩子平稳地放到了床上。
时值乱世,他们一家又没什么能耐,农妇先前倒是刺绣为生,只是怀孕之后伤到了身子,又要照料孩子家里,已许久不曾拿起针线了。
此时房子里的床榻也是土堆的,东西凌乱繁杂。农妇看见容璟浑不在意地跟着她走了进来,却是不自觉地有些羞惭。
“这位少爷,您看……”将床上的打着补丁的单被推开,她搓着手问。
此时谢崇也已来到了他的身旁,容璟想了想,却是将地上的那个婴灵捞到了手上,随后又在谢崇的身上轻轻抽了一丝龙气:“暂且借来一用。”
谢崇并不知他打算做什么,但他垂眸看了容璟一眼,却是微笑道:“容先生尽管动作就是。”
将婴灵送回到身体里的过程并不如何艰难,谢崇只见容璟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抓,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随后便低声念了几句咒文。
仿佛有一阵微暖的清风在房间内拂过,沉闷的气息被一扫而空。
谢崇仿佛隐约看到了一个婴儿的影子顺着容璟的动作往床上的襁褓躺去,然后下一秒,“哇——”的一声属于婴儿的哭声响起,床上的婴孩掀开眼睛,却是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农妇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颤着手去将孩子抱入怀中轻哄。
待到孩子哭声减弱,她想起容璟与谢崇的存在,又忙跪下,激动道:“多谢、多谢二位仙长,多谢二位仙长救了我的孩子。”
容璟垂了垂眸,却是避开了她的礼,伸手将她拉起。
“你家孩子不过是一时惊了魂,本就没什么大碍,不必如此。”
“我就说,她肯定不是鬼孩子的……”农妇闻言,流着眼泪道。
然而此时汉子与精明的公公已走了进来,见到他们之间的举动,顿时喝骂了一声:“你好端端地引人进家门干什么!”
他们不敢对着容璟和谢崇发或,便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农妇身上。
后面发生了什么,容璟就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谢崇当时将他哄了出去,随后又俯身不知道对农妇说了什么。
过了几年,谢崇登上了帝位,再与容璟微服走过帝都最繁华的那条大街时,却是见到了农妇带着一个已经五六岁的小女孩,笑着与小贩买下了一根糖葫芦。
或许这时已经不能将她称之为农妇了。一身衣裙不算崭新却是干净合身,身旁的小女孩也穿着极为温暖,两人之间带着一阵极为亲近的气息。
无病无灾,与亲女相依到老,对农妇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后半生了。
现在想起来,容璟却是忽然问道:“当时你跟她说了什么?”
谢玄轻正观察着自己怎么躺下才比较合适,这会儿听到他的问题,便回过了神来。
微微笑了笑,他看着容璟微微抬起的、近在眼前的精致面容,却是忽然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轻吻。
魂体并无实质,但身为天师,容璟却是能感觉到一丝属于魂体的气息。
微凉而奇异的触感落到唇边,容璟眨了下眼,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吻。
然而谢玄轻此时已往肉身躺去了,他下意识地施了召魂术,随后躺在地上的谢玄轻,便慢慢睁开了眼睛。
容璟对上他的目光,抿了抿唇,又想起他方才用魂体的形态做下的事,不由得蹙眉:“你……”
“我说,她的丈夫并非良人,孩子也是爷爷故意抱出去吓掉魂的,让她尽量带着孩子离开那里。”谢玄轻开口轻轻说道,“先生当时,不就是想这么提醒她么?”
只是他的怀玉到底是娇贵一些,那个汉子还有那个老头虽然看着畏缩,但实则一身腱子肉,谢崇不想对方恨上容璟,便将他哄出去,然后自己提醒了一声农妇。
说完后,他还给孩子的襁褓中悄悄塞了一锭银子,说不上多值钱,但也足以让一对母女安顿生活几年。
将自己当时所做的安排徐徐说了出来,谢玄轻神色镇定,随后小心地动了一下右腿:“……”
肉身趴在飘窗上的时间有些久……腿麻了。
他自认动得隐晦。但容璟的目光不过一瞬间,就落到了他的那条腿上。
谢家主脸上的笑意难得有些维持不住了:“怀玉……”
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唤着他陌生却又熟悉的表字。容璟眸色微微一凝,却是将目光收了回来。
只是还等谢玄轻松口气,容璟就继续垂眸看着他问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谢玄轻对他有男女之情,容璟自然知晓。然而他与谢崇相处数年,向来都是以挚友相称。
如今谢崇的记忆觉醒,容璟已想过谢玄轻是否也将对自己的那种男女之情抹去了,但刚刚谢玄轻以魂体做下的那个动作,却是将容璟的这个猜想直接打破。
他的先生到底还是在意,直接向他问出来了。
谢玄轻心底叹了口气,但也并不为自己刚刚头脑一昏所做下的事情感到后悔。
以谢玄轻的身份而言,容璟不过是才离开了一日不到罢了。但换到谢崇的眼中,他与容璟却是天人永隔了无数岁月。
在上一世里,容璟于他二十五那年离开的人间,此后四十年中,谢崇再未与对方相见,甚至连在梦中也不曾相会。
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祈求容璟师门所提出的设计奏效,想象中容璟生活在一个他不曾知晓的世界里,生活肆意而再无危险。
记忆中所携带着的情感太过沉重,灵魂状态的时候还不曾发觉,回到肉身之中,谢玄轻才感觉到上一世残存下来的绝望与痛苦到底是有多深刻。
“先生还猜不到吗?”
低头一笑,腿上的血液循环终于流畅,谢玄轻从地上站起身,也不顾自己此时的形象不太好看,拍了拍自己的手掌,便轻轻出声,与容璟面对面说道。
“无论是作为上一世的谢崇、还是这一世的谢玄轻,我都喜欢你啊,怀玉。”
低声呢喃着独属于自己一人的称呼,谢玄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容璟。
尽管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当对方当真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的时候,容国师又有些想要逃避了。
然而此时他身上带伤,谢玄轻虽也伤到了灵魂,但身体优势在那,却是直接拦在了他的身前。
“怀玉……先生又是怎么想的呢?”谢玄轻问道。
一转攻势,方才分明是容璟先质问的他,但到了此时,却是他在看着容璟,势必要问出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