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乃是……”方开口手腕便一重,素衣人回头遇上身侧那两束凝重的目光,只得止言。

唐懋修垂眸:“邵相公,唐某背弃忠义,有负圣人教诲,如今负罪在身,更有辱家门,自不敢标榜什么大义!但——”抬头,目光静如平水:“相公较之在下,当有过之而无不及罢?恕唐某直言,若是对你,我纵领一死,也不会多说一字!因我——”眸底的恨意终显露:“信不得你!”

泰然收下这份轻蔑,邵景珩一抬手:“先将他带下去!”指向的,是秦柳直。

侍卫领命。

揉揉眉心,邵景珩口气憾惜:“唐懋修啊唐懋修,当初你父亲曾说,你生性固执,冥顽不灵,而事到如今,我才不得不信,知子莫若父。”

眉峰一跳,彼者眸中恨意愈甚:“邵景珩,你听好,但我唐懋修存世一日,必舍尽一切将你绳之於法,为父昭雪沉冤!”

“那也须有冤可昭罢?”座上人一哼不屑:“唐懋修,你还果真食古不化!你就不想想,大理寺、御史台皆以为此案不存冤情、无须重审,且你耗费数载搜求证据亦无果,却还自欺欺人,仅凭一己之念及风闻,便断定汝父蒙冤,难道不是执念作祟?”自案上拿起一物:“自去看罢!”是封信。

自侍卫手中接过来物,唐懋修一眼扫过其上的字迹,面色顿变:“此是……?”

“你父亲留与你的,”邵景珩淡淡:“事之原委,他已在其中道明。”

几许狐疑色掠过眼眸,唐懋修匆匆揭开信封拿出张发黄的笺纸。

沉寂了一炷香之久。

颤抖的手几要将那几张泛黄的薄纸撕裂,堂下人面上惊诧与哀恸交杂,显然不愿置信。

知他所想,邵景珩开口:“你父亲的字迹,你认得出罢?”

咬牙昂首,那人一字一顿:“字迹可模仿!且不定,此是先父为人胁迫时所书!”

邵景珩轻哼:“有何必要?且说这些年,你也不止一回去过凉州,即便我的话不可信,信笺可杜撰,笔迹亦可伪造,然民意,却断难更改罢?”

一言似投石入水。只见彼者眉心数下抽搐,双目一点点变红,却难出一言。好片刻,抬手扶额:“先父忠正刚直,怎会做下这等错事?引敌入城,荼毒百姓……为虎作伥?!!”移开手,目光灼灼:“不会!断然是你污蔑!”

面色无动,邵景珩起身踱步:

“当年,军司定计偷袭黑岩寨,以釜底抽薪,截断羌胡南下要道。因凉州距黑岩寨最近,我得令抽调城中精兵北往突袭,城中则留不到千人驻守。我心知你父亲一介文人,不通兵事,遂嘱其万一敌军来扰,定要死守城池,待我回救!而我率军去后,羌胡果然合数部之力,集了五六千人袭城。你父亲见下惊措,以为内外兵力悬殊,恐是难敌,遂竟枉顾前诺,听信胡人开城门与之议和!后贼人背信,你父亲悔之不及。

为免百姓遭屠,他忍辱负重,拜在贼人脚下求宽宥!胡贼见他诚心,便道若可一日内搜罗满城财帛与妙龄女子奉上,便撤兵。你父亲无奈,只得照办,亲自带人各处搜罗,本应守城护民的兵丁衙役,彼时却成了强抢民女、劫掠民财的酷使恶吏,你父亲也因此在民间落下’叛国投敌’的恶名。

及我率军归城,他向我道明一切,自知罪重,已不奢望保全一身,但求家小可免受牵累。我为其苦心所动,且念他亡羊补牢,也着实令凉州城免受了屠城之灾,遂答应助之。他便与你留下此信告知内情,又遣散随众,当日在城楼悬梁自缢。为平民怨,我任他的尸首在城楼悬挂一日夜,第二日才解下置于驴车上,以干草覆盖,一路运出城,同作曝尸。及至城外,乃以薄棺入殓,送回家乡。

至于这封信,你父亲曾交与老家人保管,他知你顽固,得知实情必然大失所望,甚就此颓废,遂嘱咐家人须待你应试中第后才可转交,想来是望你考取功名,以一身之力护国保疆、造福百姓,以全汝父遗志,实则,亦是补其之过!只去夕你那老家人染疾,生怕自己不久人世,便辗转将信交到我手中,令我得机转交。”

一顿,“也幸在你父亲平日宽厚待下,遂事发之时州衙上下,知情者皆三缄其口。我向上回禀则避重就轻,只道汝父因错信胡人才致城破,极力淡化掠劫一事。因城中着实无大伤亡,且吾等众口一词,朝廷便依此采信,未尝深究其罪。”

静默许久。

唐懋修那张惨白僵硬的脸终是极轻的一抽搐,似为证明,此尚是个活人。

“怪不得……当初我往凉州暗访,但提起’唐廷诲’三字,旁人即是变色,轻则不再言语,重则勃然大怒……原是……”嘴唇止不住轻颤:“就连我那老家人,被我一再逼问后也不告而别,自此对我避而不见,只教人带话,令我好生读书……”通红的眼眸盯回座上,“我彼时想来,他等当皆是受你胁迫……”

不以为怪,邵景珩坦然:“若我果真是杀你父亲的元凶,则这些知情者,断然不能安活于世。”

闭了闭目,苦忿者极力收住眼角的湿意,再质问:“若此便是真相,则为何当初我入京伸冤,你不实言相告?”

邵景珩摇头:“你入京时我尚在西北,于此全不知情!事过之后,才从你老家人口中获悉,遂派人寻你,欲道明内情,孰料彼时你已携妹离乡,不知所踪。”垂眸苦笑:“自始至终,我皆不知你与你妹妹就在京中,至于派人追杀你,更是无影之事!”

闻言一沉吟,唐懋修忽扯开衣领,露出胸前那道寸把长的伤疤:“然我身上这道疤,却未必赞同你此言!”

抬眸一瞥,邵景珩眉心略紧,言出却不容置疑:“此非我所为!你若不信,可再去一询,我邵景珩欲杀之人,至下可有能逃脱的?”

“然除了你,却还有谁?”彼者茫然,“我一无名之辈,素无仇家,若非你,还有何人何故须置我于死地?”话是这般,音中却早失了先时的底气。

邵景珩一声浅叹:“你自心有所猜,又何必问我?难道事至当下,即便自欺欺人,你也仍要替那幕后之人强辩开脱?还是不愿承认,这些年,你一味光阴虚度,心思精力,皆是用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