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野画家 其实是九节狼 3525 字 8个月前

又是沉默。以及对视。

港岛的夏天和蓉城一样潮热,中央空调的冷风可以降低房间里的温度,驱逐不了窗户外的阳光。从高层往外看,万里无云的天空亮蓝没有尽头,深不可测的同时又如穹顶罩进程艾琳的眼睛,所有人都是她视野范围里的蝼蚁。

何筝示弱,放软语气要求程艾琳保证杜夏的安全。程艾琳打了一个电话,号码一拨通,会客室的门就被从外打开,那位助理拿着手提电脑进入,放在桌上,屏幕朝向何筝的方向。

电脑里有实时的录像,地点是港岛某警局的审讯室。俯视视角下的杜夏坐着的椅子还有舒适的靠背,看守他的两个警官和和气气,与杜夏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这放松了杜夏的警惕。镜头里的杜夏上下左右看这个单调的房间,目光长久地定在墙角最上方的摄像头上。总统套房里的何筝隔着屏幕用指腹抚摸审讯室里的杜夏,轻轻地来回好几下。

“我和Ching一样,再听说你是在蓉城的艺术展上。我们都很意外,你一直在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生活着。”程艾琳指的是大老板那晚在CDB高层会所里举办的那一场。她和程荣升日理万机,当晚并没有出席,与何筝有关的只言片语都是事后听朋友的朋友转述的。程荣升没太在意,但程艾琳心细,暗暗调查起那晚和何筝同行的杜夏,一个油画仿制村里的打工人。被程家的迈巴赫撞进医院的插曲不能掩盖他的普通本质,除了畸形的两性器官,他从头到脚找不出第二个亮点。

程艾琳起初有些失望,怀疑何筝找情人的眼光是从程荣升那儿遗传的,一点都不挑。杜夏的故事却从她派人去孟居实地调查后变得越来越有趣。那是个比梁乡还要偏僻的村庄,和港岛的程家八竿子打不着,一位戴眼镜的民族志学者却精准地找到村庄里最穷困潦倒的佳珍。在丈夫中风瘫痪的第五年,五十岁的佳珍用口述自己大半辈子历史的方式完善了这位学者的研究,也意外换得这位学者发起的慈善捐助,使得丈夫能住进医院得到更好的治疗。她对学者感恩戴德,只要学者问,她就一五一十地答,也同意学者录像,那段不可外扬的家丑和监视杜夏的实况一起,通过同一台电脑呈现在何筝眼前。

“你十五年前给儿子买的媳妇叫什么名字?”民族志学者问。

“你叫什么名字?”审讯的警察也问。

一男一女的回答都是同一个:“杜夏。”

“他十五年前又是怎么逃走的?”民族志学者问。

“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审讯的警察也问。

一男一女都沉默。过了很久,女的咬牙切齿,又恸哭无泪:“他把我儿杀了!”

警察继续问:“你有作案同伙吗?”

杜夏一直记得何筝的叮嘱,继续保持沉默。港岛的警方保障他的人权不会逼供,并非目击证人的家珍字字诛心,对当晚的口头回忆作为唯一的证据出现在那张申请表上。

“他有一个六岁的弟弟,自家父母都养不熟的狼崽子,来我家讨债索命。”家珍恨之入骨道,“他在我家后都快关了一个月了,性子就要被磨掉了,他那个弟弟偏偏要来捣鬼,大晚上从自己家跑来我家的地窖。”

和杜富贵家一样,孟家也有囤放粮食的地窖。杜富贵不笨,见杜夏的初中老师竟专门走那么远的山路来问自己要儿子,第二天赶紧就把杜夏从自家的地窖里捞出来,五花大绑给孟家送了过去。那个老师一个星期后又来了一趟,锲而不舍地要杜夏回去念书,杜富贵怕这种满口自由独立的读书人坏事,脑瓜子一转,直接说杜夏几天前就跑了,不见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某个大城市里打工谋生了。

这够自由够独立了吧。别说初中老师,就是初中校长来了,他也不说杜夏去了哪儿,一口咬定杜夏跑了,家里的儿子只有一个杜浪。他即将为这点小心思后悔一辈子,他当时还不知道报应会来临,跟孟家也通了口风,等杜夏肚子有动静后再把人放出来。

杜富贵其实心知肚明,杜夏其实在孟家,准确地说,是在孟家的地窖里。这可是家珍用自己嫁妆首饰做彩礼换来的儿媳妇,她做了那么大牺牲,当然想尽快抱上大胖孙子,她这个便宜儿媳妇倒好,同房当晚不仅没让儿子摸到身子,还把人又揍又踹到不省人事,也不知道是疼倒的还是醉倒的。

还好家珍的丈夫当晚没喝的太醉,又有力气将十五六岁的杜夏拖进地窖,这儿媳妇只会跑得更快。关押期间,杜夏的母亲家珍三五不时地来看过杜夏,劝他乖乖认错做新娘,杜夏没有反应,只能继续被关着。那好像也是个夏天,地窖里却湿冷泥泞,只有大正午才有阳光从正上方的木板缝隙里泄进来一些,杜夏不仅要忍耐饥饿,还要承受侵蚀进骨头缝的寒意,他差点就要认命,他的弟弟没有忘记他。

他被关在自家地窖里的时候,杜浪就想救他,奈何每次都被杜富贵发现。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的杜浪懂得要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行动。岂料那个男人当晚喝了很多的酒,壮着酒胆下地窖找寻那早已丧失的尊严,他的便宜媳妇却被解了绑,装了他母亲嫁妆的红布袋不知为何到了小叔子手上。

男人怒了。

这个无能到需要用母亲的首饰做彩礼的男人即将迸发出这辈子最壮烈的嚎叫,他的嘴被杜夏捂住,双腿被杜浪环抱住。他重心不稳,后仰倒地,红布袋里的首饰也散落在地,有银手镯,银耳环,银项链,银戒指……

男人身上有从里腐烂到外的酒气,。他罕见地清醒没有昏迷,杜夏和杜浪都未成年,就算能和他打个平手,他大嚎一嗓子把自家父母喊醒,杜夏就又将跌入窖底。

男人还咬住杜夏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杜夏痛到哼出声音,他猛一踹腿,才六岁的杜浪就被踢出一两米远。

男人听到杜夏都没来得及压低嗓子,急迫地喊了声“弟弟”。这让他很稀奇。他有四个姐姐,打从他记事起,他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猪,他四个姐姐里却没有一个唤他弟弟,全都对他爱答不理。

后来姐姐们一个接一个嫁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个个的,连逢年过节都不回家看看父母,全都成了母亲嘴里数落的不忠不孝。他就以为别人的姐姐也是这样冷漠无情,哪见过像杜夏这样的姐姐,竟如此关心弟弟。

杜夏还是个不男不女假带把儿的姐姐,那杜浪到底是自己的小叔子,还是小舅子?他还没意识到今晚总要有一个人留下一条命,他往杜浪的方向看去时嘴角还有莫名的笑意,想跟不打不相识的小舅子做一家人,以后他们也是兄弟。

但他只见到漆黑夜色下的一道银光。

还以为是月色,那耀光爆裂成一滩血红,淹没他的眼眶。

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忍耐地想要发出惨叫,他的嘴巴再次被杜夏双手捂住,同样覆盖的还有鼻子。

他感到窒息,挣扎着要咬杜夏手掌心的肉,杜夏没给他机会,死死地不留一丝缝隙。

同样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的还有坐在他身上掐住他脖子的杜浪。等他也不动了,分不清是姐弟还是兄弟的杜浪和杜夏分不清手掌心上的液体是血还是汗,也分不清这个没了呼吸的酒鬼到底是被捂死的,还是掐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