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地域在文化上肯定存在差异性,所以杜夏不止一次踌躇,又一次没有迈入。
杜夏拎着菜回到大卫村的主街道,远远就看到店铺里坐着的不是庄毅,而是老四。老四比那个辅警精神,一双眼更是囧囧发光,嘴角扯到耳朵根,要不是桌子上的手机外放声音开到最大,短视频的背景音乐一个接一个,杜夏还以为他打了鸡血营业,把进来的所有人都当上帝顾客,喜笑颜开。
老四的注意力其实都集中在手机上,都没发觉杜夏回来了。杜夏把塑料袋往桌子上一放,他还被吓了一条,赶忙关掉手机放回兜里,双唇紧闭不再傻笑。
杜夏没打算训他,也不摆老板架子,就是很随口地问:“庄毅呢?”
“庄周梦蝶”工作室在何筝加入之前各有分工,庄毅就是在外谈生意的那一个,盯着电脑邮件接国内外的订单,顺便在楼下看店,卖些散画给游客,订单多得实在忙不过来了,他才会勉为其难地露两手。
所以庄毅比管钱的杜夏更像老板,两人都没有底薪,年前发完其他人的工钱、减去成本和明年的开张钱、再把账面上的利润平分,就是他们俩一年到头赚到的钱,数目不算多,但肯定比进工厂上流水线有盼头。
杜夏早已习惯了这种模式和生活,就算庄毅一度犯过错,他也愿意继续合作,但庄毅的热情明显消却了不少,这一两个月尤为明显。卧室就在店铺楼上,庄毅太阳晒屁股了都懒得起床,需要别人来催;自己多画一张就意味着少给其他画工一份提成,杜夏今年也懒得省这点小钱了,一个星期能来画室一天都算勤快的了。
杜夏觉得是时候和庄毅好好聊一聊,老四摸摸自个儿头发,又是“啧”又是“害”的,告诉杜夏,庄毅和女朋友分手了。
杜夏愣住,有点没反应过来,老四赶忙补充道:“不一定不一定,他们又不是没分过,闹一阵子后说不定又会姘回来。”
这剧情就有点熟悉了。杜夏也记不得庄毅和那个女人分分合合多少次,但对那人化妆前后的反差很是印象深刻。庄毅和她认识能有六年了,最初的时候,庄毅还会把她不满三周岁的女儿带到画室,教她画画,说是要培养小孩的审美能力,耳濡目染出艺术细胞,长大以后当真正的画家。
那是画室最好的时光,因为小孩的存在,平日里三句不离黄段子的臭直男们全都心照不宣地收敛本性,会因为小孩喊自己“哥哥”而不是“叔叔”高兴一整天,从兜里掏出来的不是烟和槟榔,而是小玩具和棒棒糖。
女儿母亲在酒吧上夜班,画室生意好需要熬夜赶订单,那个女人就会在去酒吧前先把女儿送到画室,麻烦庄毅他们照料看管。
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化好浓妆,红唇卷发,又不艳俗,反而有几分旧上海百乐门的韵味。凌晨两三点她收工后再来接孩子,她的妆就卸了,长期的昼夜颠倒让她的肤色有些暗沉,但五官眼神都很温和,衣服也换回最日常的那种,卷烫过的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根塑料长夹固定住,温婉驯顺,和来时的舞女形象判若两人。
杜夏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女人姓什么,遇到了,就和庄毅一样喊她阿珍。阿珍的女儿就是小珍,一帮大老爷们叫着唤着,就变成了小珍珠,珍珠,珠珠……怎么漂亮精贵怎么称呼。等画室里的各位跟小珍珠都有感情了,庄毅才告诉大家,这个女孩患有一种很罕见的血液病,很难治好,治不好想活着,也要花很多钱把命续着。
庄毅袒露实情前,杜夏只当他找了个拖家带口的女朋友,怎么想得到阿珍并没有和老家的丈夫办离婚手续,只是男方觉得小珍珠的病情是个无底洞,给女儿花钱治病不如再生一个,而阿珍不想放弃,才独自一人带着孩子来到蓉城的大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小珍珠的病是先天的,父亲基因里带过来的那种,阿珍的孕前检查要是做到位了,肯定能把这个病筛选出来。
但阿珍也是来蓉城之后才知道,大城市的女人那么讲究,可以通过产前筛选杜绝缺陷儿的出生。农村的女人并没有这种待遇,先天不足的若是男孩,就养着,女孩,很有可能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反正就是没了。
阿珍也是被激发出了母性,就算是去夜场做舞女也不愿意回老家,而只要能留在蓉城,每个月都带女儿去医院打针吃药做检查,就还有一线生机。
小珍珠也争气,病情一直没有恶化,在画室的这半年活蹦乱跳,已经在老家有孩子的那两个画工对她更是宠爱,在她身上弥补那错过的自己孩子的童年。
她是那么烂漫无邪,要不是庄毅主动提及,谁能看出她患有不治之症呢,杜夏记得那天老四脾气最暴躁,笔都扔了好几只,骂庄毅心机深,故意先让大家伙喜欢上这小孩,然后再道德绑架,想要大家捐款筹钱。庄毅当然没那意思,不服老四用这么坏的恶意揣度自己,两人大白天的差点打起来,闹到晚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阿珍带小珍珠过来了,老四第一个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抱起小珍珠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阿珍从夜场回来了,小珍珠睡在另一个画工没拿笔的臂膀里,再被庄毅小心翼翼地抱回她怀里。
小珍珠之后再没出现在画室。两年后离开人世之前,小珍珠都住在蓉城医院的无菌病房里。外地人没有本地医保,为了给女儿治病,阿珍做了最风尘的工作,几年来愣是没主动问任何人借过钱,也不欠人情。她尽力了,是小珍珠福薄,没能在最凶险也是最后一场手术里撑下去,那天杜夏陪着庄毅和阿珍在手术室门口等了一宿,当主刀医生一脸愁容地走出来,杜夏魔幻般地看到阿珍的头发在短短几个小时里白了好几缕。
杜夏在那一天久违地被生命的脆弱感侵袭,之后主动回自己老家的伏笔或许就埋在这一刻的心悸里。小珍珠被火化后,阿珍没把她的骨灰埋在泥土里,而是全洒进海里。蓉城离海多近啊,当她们第一次登上去蓉城的长途汽车,女儿问她蓉城在哪儿,她答的就是“有海的地方”。小珍珠生前见的海却只存在于画室里,当哥哥叔叔们接到浮世绘的订单,三下五除二就能在画布上复制《神奈川冲浪里》,小珍珠总是边拍手叫好,边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画和画画的人。在小珍珠眼里,他们全都是独一无二绝世无双的大艺术家。小珍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在画室墙壁上随手留下的涂鸦至今无人粉刷,也无人提及,就让那些天蓝色的没什么意义的线条在那儿,一直在那儿,好像小珍珠也从未离开似的。
庄毅在小珍珠走后也消沉了一段时日,不再精力十足看店画画两不误,而是逐渐迷起了炒股,被极小概率的一夜暴富吸引。他和阿珍也算共患难过了,两人却没能迎来柳暗花明。阿珍并没有离开那个行业,以前挣得多,给女儿治病花得也多,如今女儿没了,阿珍从丧女的悲痛中走出来,反而平添了好几分熟女姿色。
很难说那几年里,母亲的身份对她来说是磨练还是枷锁,反正阿珍又仅仅是个女人了,自然而然要面对更多的诱惑。她在异乡越是风情万种,在婆家的名声就越坏越烂,但当她回去想跟名存实亡的丈夫办离婚,丈夫却把结婚证藏起来,又是威胁又是动粗,美其名曰不让她去祸害别的男人,还妄想要阿珍再给他生个孩子,只要是儿子,他就对阿珍这些年的不辞而别既往不咎。
阿珍之后再没回过婆家,倒是那位法律层面的丈夫知道她在蓉城,三五不时地前来骚扰,也不问阿珍要钱,甚至会送些礼物。庄毅也很烦他,但想法还是简单了,只会口头上催阿珍去走流程。两人为此有过不少争吵,吵烦了,庄毅就回画室楼上住,冷战几天后和好了,庄毅又会屁颠屁颠地去夜场照顾阿珍的生意,防止有些人喝大了动手动脚,也是种默默地守护。
但庄毅已经很久没在画室里哼歌,得瑟地唱那首自创的《阿珍爱上了一个画家》。他们在蓉城待得时间太久了,久到听得懂当地方言,也被当地人的口音同化,前后鼻音平翘舌不分,庄毅要是突然诗性大发,故意神经质地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不知道地还以为是“阿筝爱桑了一个画家”。
而他们的画室里,现在确实多了个“阿筝”。
第26章
杜夏把菜放进厨房,上楼前不忘再问问老四:“庄毅这两天都在楼上睡?”
“嗯,但昨天晚上半夜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老四的房间就在庄毅对面,他笑得隐晦,没说自己为什么大半夜没睡。
杜夏不再过问,不再磨蹭,踩着楼梯去往二楼画室。庄毅十有八九是去找阿珍了,两人这会儿估计正复合呢,他便没发讯息打扰。画室里只有何筝和另外两个画工,老四在楼下看店,杨春博则在一个星期前就请了三天假,说是回老家有急事。
杜夏见今年的订单没往年多,都不需要加班赶制,就准了,谁知杨春博还挺不着急,三天又三天,三天又三天,都快过去十天半个月了,还不回来。
这就让画室的出货量不上不下,很是尴尬。杜夏和庄毅早早就商量过,再和物流公司的人约好,让对方今天晚上开辆大些的货车过来,一次性把四月前的订单全都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