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酸枣 含糖的小山鬼 2820 字 3个月前

后来我还是跟着他,跟了许多年。我看着我哥的背影不断变得宽阔、高大,也曾经爬上去,在那双肩头上擦过眼泪,然而此时此刻,居然难辨真伪。难道说看了十年的背影,只用三年就能忘记?

我跟着他一直走,从马路上走到群楼底下,我从小在我哥身上锻炼过的跟踪,在这时却有些生疏了。也许是因为环境陌生,在一道拐角处,我找不到一直跟着的人了。

我有些慌张,眼前是一列相似的房屋,六七层高,我不知道他进了哪一栋、哪一层。我跟丢了。一颗心像沉进了虚空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感到一阵茫然。这就是书里经常说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吗?命中注定无缘、无名、无分,一辈子得不到这个人。

我走到楼底下,望那些窗口,或明或暗,数也数不清,这时候,我突然看见有一栋楼的楼梯间亮了,声控灯从低到高,一层一层往上,渐次点亮。它亮一盏,心跳就往胸口上敲一下,怦,怦,怦。停在了第四层,紧接着一间房间的窗口也亮了。

是那一扇吗?我望着那个亮起的窗口,从西往东第三栋,四楼,靠左的那一扇。是了,是它,仿佛近在眼前了。可是跟踪到了这一步,再往后应该做什么?追上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楼下,忽然地对前路感到望而生畏。

我不敢去敲门。

如果不是怎么办?可如果……万一是又怎么办?不对,没有万一!他根本不想看见我,所以不会来。

我畏首畏尾,就像一个赌徒,不敢翻开最后一张底牌。暗潮汹涌,惶恐万分。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在原地举棋不定时,命运早已经替我做好了决定。我追了一路的那个影子,那时并不在楼上那扇窗户后面,而是伫立在我身后。

我望着窗户的时候,他也终于看见了一路跟踪自己的贼。

七百多个日夜都死了,日记里的是遗骸,“吕新尧”毫无预兆地,突然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路边的树枝使劲摇晃,把树叶的影子摇到他身上,影影绰绰,仿佛不在人世间。

我愣住了。第一眼没有认出来,或者眼睛认出来但是脑子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三年,久违的一声“孟梨”。

我胸口一窒,神魂颠倒似的,突然之间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白雀荡和南汀,隔着四千里路云和月,只有在梦里,他才会迢迢地赶来找到我,问“想我吗”。

但眼前的却不是梦里的那张脸,有哪里变了?

疤还是原来的那一条,一双多情的、赝品的眼睛……但下面镶了一颗鼻钉,低头的时候像一滴闪烁的眼泪,美得以假乱真。

在我面前的不是赝品,而是真的吕新尧。

在刚离家出走的半年里,我曾经多么盼望我哥能突然出现把我捡回去,可是现在我想逃跑。

“离家出走了就千万不能再回头了!”

这是毛林告诉我的道理,又是毛林的养父母教给他的道理。

毛林从养父母家逃走后悄悄回去过一趟,亲耳听见那夫妻俩对外人说:“亲生的要是敢跑,抓到给他打断腿!捡来的就算啦,跑了也好,再养就把老骨头老血都吸干净啦!”

我也是我哥捡来的,回不了头了。我想逃跑,但那时我无路可退。或许有路,脚下的就是路,但是他站在那里,我就针住了。我被他望定在原地。

他向我靠近,就像要将我抱进怀里那样靠近,避无可避。可是吕新尧不会抱我,他的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力气仍然像从前那样大,或者比以前更大。——跟梦里一样,他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我的牙关。

关不住了。牙齿一松开,就什么也关不住了。

“哥。”我的喉咙里滚出这个字的时候,我想抽自己一嘴巴。

他一定不想听见这个字,可是我改不了。哪怕用了三年,我也没能把“吕新尧是我哥”这个诅咒从我的脑子里消灭,它已经像吕新尧本人一样根深蒂固地长进了我的身体里。

不清不楚的一声“哥”,我看见吕新尧的眼睛动了一下,浓黑的眼珠被眼睫淹住,显得更深,一眼望不到底。我哥的眼神比他本身更加多情,令人恍惚的眼神,一眼望穿了好多年,多情却似总无情。

我有些惶恐,他会答应我吗?他还承认我吗?如果我再逃跑,他会不会打断我的腿?

我希望他打断我的腿。

我这么想,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任凭他的手不经意地摸我的下巴,我必须咬住自己的舌尖才能忍住身体里的冲动,不张嘴去衔住他的手指。

直到吕新尧的手松开了。他终于没有回应我,我听见他问:为什么跟过来,你在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