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里,何廖星开始若有似无躲避裴宿,躲的方法十分高超,一点刻意痕迹都没有。
就连李春华都是瞅了好几次,才把这只滑不溜秋随时可能溜走的小崽子逮到办公室里。
办公室对于何廖星而言是个十分熟悉的地方了,有时候他跑办公室比跑教室还勤,都快抵得上人家优等生。
不同的是,别人来问问题,他来罚站。
所以一来到办公室,何廖星甚至连问都没问李春华把他叫过来干什么,驾轻就熟地往办公室角落里钻,主动罚站,绝对不让老师浪费口舌。
旋即就被李春华哭笑不得拉住衣领:“你干什么?”
被制止住时,何廖星还一脸茫然,他指了指墙角:“不罚站?”
“谁说老师叫你过来就非得是罚站了?”李春华扯了把椅子过来,放到何廖星跟前,“来,你坐。”
何廖星看了眼那椅子,再看看办公室这环环境,莫名就很隔阂,这种感觉就像是老师把裴宿叫过来,二话不说让他去罚站,非常的不真实。
“不了吧。”何廖星一动不动,连看都没多看那椅子一眼,微笑道,“老师您有话就说,我站着听就好,校医说过,我脚刚好,需要多站站。”
李春华想了想,觉得也是,也就不强求,她于是把椅子移到一边,酝酿了会儿,开口道:“我查过你初中成绩。”
李老师谈话风格向来单刀直入,丝毫不拖泥带水。
何廖星高一时语文老师也是她,当时她对他印象和大多数老师一样,都觉得他是个刺头儿,不好好学,只知道混。
教了半年后,对他印象稍微改观了点,因为何廖星和别的差生不太一样,老师说的话,他一般都会听,让干什么也干什么,作业就算不会做,还是会抄一份交上来,也从来不顶撞老师。
再看看他那张笑起来就很甜的脸,天大的气也都消散了。
高二这开学才半个月,李春华对何廖星的认识再度发生了变化,起源于那份被何廖星主动完成的暑假作业。
她认真看过了,他是自己想的,自己写的,写得磕磕绊绊,但好歹大部分都是对的——这是在何廖星上高中后就从来没听过任何一节课讲的情况下。
这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差生能做到的事情。
这说明什么?何廖星非同常人的聪明!
在惊讶下,她顺手去查了何廖星初中和小学成绩,然后便发现了宝藏。
何廖星就读的小学和初中是春城最好的学校,竞争非常非常激烈,而在这种情况下,何廖星每回考试,稳居全校前三,而且到初中后,稳定全校第一,远甩第二名大几十分。
一中是他凭本事考进来的,但考进来后,他成绩却忽然悬崖式下跌,高中第一次摸底考试就考了个倒数第一,让人大跌眼镜。
之后他成绩稳定成一条直线,霸占年级倒数第一宝座,从来就没前进过一名。
李春华是高一下学期接手的他们班,那时候所有人对何廖星印象已经根深蒂固了,所以她也就随波逐流。
直到前几天的造谣事件,触及到何廖星过去,她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他成绩下滑的根本原因。
何廖星轻轻噢了声,看不出有什么明显情绪波动。
李春华徐徐开口道:“我知道你非常聪明,你是不愿意学,所以成绩才倒数,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能赶上来,是不是?”
何廖星没有说话,这种谈话节奏他非常不适应,以往他听过很多老师骂他蠢,骂他不思进取,骂他不守规矩,但第一次眼睛发光真诚夸他的老师……他只在初中小学见过。
但那时候是因为他成绩好,所以各种漂亮话纷至沓来。
所以他呆了会儿,没有回应她。
李春华拿出这段时间让他做的卷子出来,铺了整张办公桌,她推了下秀气的眼镜,认认真真道:“何廖星,你看,这些是我做的分析。”
这段时间何廖星做的卷子总共十三张,各个科目都有,此刻摊在办公桌上,把那张原本就不大的桌子全都占满了。
而在这些卷子上面,除去何廖星自己用黑笔写的答案外,还有红色和蓝色的字迹,红笔是改对错,蓝笔是题目思路分析,写了两行,左边是把何廖星解题思路进行汇总,右边是正确解题思路。
红笔和蓝笔加起来的字数,是黑笔的三倍。
整张卷子,全都密密麻麻,毫无空隙。
何廖星低头看着那些卷子,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春华是真的非常真心地希望他能好,发现何廖星还能够救一把后,她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了手。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是老师,老师这个词代表着不能随便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她看见学生能好,她就开心。
这一瞬,何廖星开始后悔,为什么做卷子时没有再用心一点,没有更用心一点。
……
讲完题目后,一节体育课早就过去了。
李春华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眼神温和地看着他:“何廖星,还有十天就月考了,你能让老师看下你的真正实力吗?”
-
中午时间,何廖星带了几本书骑单车去了文清街。
文清街不同于一中旁边的美食街,它虽然也对学生开放,但大多面向的是大学生,消费水平也比美食街高。
而在文清街后面是大片住宅区,名字叫文清区,错综复杂如同蜘蛛网,各种小路穿插其间,把这片区域划分成了迷宫,但原住民总能很轻易区分出每条路。
何廖星骑着单车,在文清区门口停下来,然后拿出手机给大苟打电话。
没想到手机铃声在他近前响起来了,大苟对着他晃了下手机,从一个不起眼角落里走出来,揉了揉鼻子,带着他穿街走巷,最后拐了八百个弯吧,来到了一间灰扑扑屋子门口。
大苟还回头冲他笑:“还挺好找的,是吧?”
何廖星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开什么玩笑:……
这个屋子是栋三层楼的小楼房,各种电缆线将天空划分成无数小格子,铁门上贴了两幅大大的福字,把手有点生锈了。
大苟掏出钥匙,打开门,请他进去,他站得笔直,有点拘束,显然是第一次请别人,或者说朋友,来他的房间。
一楼很空,装得很简单,几个房间里放置着大沙发,麻将桌,台球桌,地上散落着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袋。
绕过一楼来到二楼,靠左手边是大苟房间,让人意外的是,他房间很干净很整齐,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皂香。
他房间不大,墙角里是一张单人床,床边立着个书桌,书桌上零散堆着几摞书,仔细一看,从初中到高中的书和资料全有,那都是大苟从二手市场上买来的旧书,边缘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但都被很珍惜地保存着。
在窗户边,放了盆小花,开得正盛,迎风招展。
大苟腼腆地摸了摸头发,磕磕绊绊道:“真的很谢谢你愿意帮我……”
自从要到何廖星联系方式后,他每天晚上都会小心翼翼戳一下何廖星,问他忙不忙。
何廖星对他异常有耐心,每回他找他,他总会停下正在做的事情,跟他语音讲题目,大苟现在还在从初中开始自学,初中内容何廖星手到擒来。
一来二去,大苟慢慢熟悉这种节奏,特别感谢何廖星,有好几次都提出太麻烦何廖星了,想给他发个红包什么的,都被婉拒了。
今天何廖星过来,打算帮大苟整理学习笔记,讲些基础学习方法。
他把自己之前的初中笔记全都带过来了,还有些他觉得不错的资料,都送给大苟,让他慢慢看。
大苟对他道谢后,便开始认真翻阅,有不懂的他提问,何廖星帮他答疑解惑。
他躺在对着窗户的摇椅里,长腿撑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房间里一时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从楼底下划过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悠长又静谧,时间仿佛被拉缓。
何廖星仰头看着天空,微微眯着眼,阳光洒落在眼皮上,像是洒了一把碎金,闪耀得晃人眼睛。
坐在桌前的大苟迟疑看着他侧影,搁下笔,轻轻甩了下手腕,犹疑着问:“感觉这句话有点不太合适说,但是……你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种不高兴不是针对大苟,而更像是针对何廖星自己。
何廖星闭着眼睛,轻轻唔了声,否认道:“……没有。”
大苟噢了声,继续做题目。
从小生活环境使然,他从不主动去探究别人在想什么,因为问了不该问的会挨打,还会没有饭吃。
但是……
但是何廖星都说了他们是朋友,何况他看上去状态欠佳,身为朋友,他这时候还是需要再坚持下,问他发生了什么吧?
大苟还在纠结,摇椅里的何廖星忽然轻声开口道:“其实我成绩也很差。”
大苟茫然了一瞬:“……啊?”
何廖星脚尖点地,摇椅发出轻微嘎吱声,慢慢摇晃起来。
“可能因为初中阴影,”何廖星顿了下,声音更轻了,“还因为我觉得当好学生没什么意思,总需要守规矩。”
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何廖星被老师送回家休息一个星期,回学校后,各种版本谣言四起,很是难听,更甚于安淮那两个帖子。
后来就连老师看他眼神都逐渐异样起来。
于是何廖星慢慢变得越来越安静,他知道因为仓库事件,他的存在就是大家茶余饭后最大谈资。
优秀和长得好看,让何廖星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同样也会在谣言中被津津乐道。
那时候他开始觉得乖乖听话真没意思,一直活在别人眼中,活在优秀成绩单中,活在学生代表中,临到头来还要被别人拿成绩来攻击,无趣极了。
于是上高中后他开始离经叛道,从层层规矩束缚中脱身出来,想干什么干什么,把违纪犯规当成日常操作,他以为这样就能找到所谓的自由,以为这是无拘无束。
但……好像错了。
回过头来看高一这一年,其实挺空的,所有的欢乐全都累在纸片搭起来的城堡中,虚幻得很,没有任何着力点。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
大苟若有所思了会儿:“……虽然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我觉得能有机会选择规规矩矩生话,是我最大的梦想。”
何廖星偏了下头,阳光在他侧脸跳跃。
大苟认认真真道:“规律一点,普通一点,不就是正常人的生话吗?那些传奇人生,大起大落,毕竟是少数,像我,活了十九年,被迫活在阴沟里,不准守规矩,这样的人生才是……奇怪的,不被承认的,像阴沟老鼠一样。”
“你看我现在这么努力,都是因为我想回到正常人生话的轨道,想重新回到光底下。”大苟摸了下鼻子,笑了下,“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把我当怪物,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了,他们就觉得不正常。而我走出去,想好好生活,片警,其他被我祸害过的人,都会带着有色眼镜看我,也觉得我不正常,心怀鬼胎……其实挺难的。”
真的挺难的,他觉得自己站在黑白交界处,两边都不被接纳,每走一步,都很辛苦。
还好有何廖星,还好他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何廖星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苟也没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他继续回去趴着写作业,一笔一划,格外专注。
他知道,这些字符,这些知识,能够水滴石穿,只要积累到足够多,就能让他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让他有不同人生。
说实话,他很向往,所以现在哪怕需要走再多路,他也觉得值得。
过了会儿,何廖星重新躺回去,似乎想明白了些东西,唇角轻轻弯起。
“大苟。”
“嗯?”
“我觉得你行,加油。”
大苟咧开嘴角,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我行。”
要赶回学校午休,何廖星没多停留,在临走时,楼道里探头出来几个人,看着就不正经,一看见何廖星,立刻吹了个口哨,然后对着大苟挤挤眼睛:“大苟,真行啊,居然搞回来这么个漂亮的oga,好资源共享下?”
大苟脸色变了变,在何廖星肩膀上拍了下,指了指楼梯,让他先下去。
何廖星有点不放心,想说点什么,但大苟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