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同道同志

红袖凶猛 爱吃辣鸡粉 3315 字 2个月前

“无事,我本来也没睡着。”芝娘子摸黑坐起身,伸手摸到床头上的火折子,点亮油灯,“我看你今天下半天都魂不守舍的,这是怎么着了?”

都是医术班成绩靠前的学生,大丫惯来与芝娘子是比较亲近的,闻言也没掩饰什么,苦笑道:“我正为难呢,又舍不得学习医术,又想去当女先生。”

“这倒是大事,确实得认真考虑清楚。”芝娘子便道,“咱们医术班里最刻苦的学子你该名列前茅,药方也是你背得最多,可不要像我那样说松手就松手了。”

大丫好奇道:“若说刻苦,芝娘子你也不差多少,怎地你就能爽快放了医术呢?”

芝娘子扭头转向格子窗,静静看了会儿外黑沉沉的天色,才转过脸来看大丫,道:“说起来……我知道你是因为被家里卖过一回,坏了名声才来到女学的,我的来历却只有小红山长知道,你还不晓得呢。”

大丫连忙翻身起来盘腿坐好,一脸期待地等着她开口。

芝娘子笑了笑,又扭头去看窗外,口中缓缓说出她那些羞于与外人道的往事来:“我是……修文县人,我爹是走街串巷的杂货郎,我娘会做些针线,我从懂事起,就跟着我娘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贴补家用。”

“到我十六岁上,与你差不多年纪时……修文县有个姓梁的员外家,放出话来要在县里聘一房好生养的良家小妾,聘金足有二十两。”

大丫瞪大眼睛,当初关家马队来时,十两银子便足以让她爹舍了她这个闺女……二十两的聘银,已足够让大丫想到芝娘子的后来了。

芝娘子淡淡一笑,接着道:“我娘生养了兄弟姐妹四个,都立住了,我长得又与我娘有六分相似,梁员外家的大妇听过媒人介绍便点了头,用一抬轿子抬我进了梁家。”

“初进梁家,我其实也是过了一阵松快日子的,不用每天夜里点灯熬油的做缝补活计,也不用日日泡在凉水里浆洗……我那时还觉得,爹娘与我找了个好去处。”

“待大妇将我养白胖一些,让梁员外领去生孩子……我才晓得这好日子不是这般好过的。”芝娘子说到这儿,声音渐渐颤抖,“那梁员外,只是看着和善罢了,私底下……折磨人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还都是不能与外人言道的隐秘痛处……”

“我那时不懂事,以为大妇能为我做主,想方设法跑去告状,可人家本来花银子聘我就是当工具使的,哪在意我痛不痛,只一口一个蹄子的骂,骂我连个爷们都服侍不好,连个孩子都揣不上。”

未经人事的大丫只听了这模模糊糊的描述便面色刷白,亲历过这般噩梦的芝娘子更是不堪。

“我苦熬了两年多……终于怀上了孩子,大妇才松口让我养胎,将我从梁员外房中接出。后来我生了个儿子,本以为苦日子差不多也熬到头,却没成想,大妇怕一个孩子不保险,让我将养好,又送我去了梁员外房里。”

芝娘子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从十六七,熬到二十六七,生的三个孩子夭折了一个,立着了两个。梁员外嫌我年纪大了,身子也坏了,大妇又不愿我在府中碍着她与孩子亲近,问我愿不愿回家,我自是愿意的……”

“只是,逃出梁家那囚笼时,我是万万没想到——拿了我当年卖身的那二十两聘银,那之后又时常打发小弟来找我要钱的娘家,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进得家门不过歇了半日,吃了顿娘家饭,我那大弟弟,便拿几个碎银子打发了我,让我自去找容身处,莫要留在家里碍着了侄子侄女嫁娶。”

芝娘子抽了下鼻子,惨然一笑:“我在梁家苦熬时,大妇给我八百钱的月例钱,生出孩子时又各有二两银子的赏,我是一分一文都没花,皆都由小弟带回了家中,到头来,却也只换得几分银子的棺材钱。”

“我独个儿拎着个包袱走出城,想着找个清净处了此残生……若不是有小红山长请去接孤女的军士见着我,问我是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女,顺路将我领来……我已是死了。”

大丫听得泪流满面,跳下床来扑到芝娘子身上,大哭道:“芝娘子,你莫说了,我不好奇了,你莫说了。”

她哭得厉害,把芝娘子闹得是又心酸又好笑,反倒过来安慰她:“你才是莫要哭了,我这些事值当个什么,世间女子哪个不苦,也不独我一个。”

用力把回忆起旧事时心头那股难受劲儿压下去,芝娘子一面轻抚着大丫的背,一面轻声细语地道:“小红山长说咱们的女学要扩招,要多多的收女学子,我就想到我自己。若我十六岁上时,已能学到如今这身本事,我也许就不用去梁家……若我也能如慧娘子那样教出多多的学生来,让她们个个都不用像我那样走一遭,我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了。”

次日,黔地又下了好大的雪。

燕红肩膀上扛着槐前辈的爱徒猫妖从李家村下来,才刚进女学,大丫便找了过来。

“你要当女先生?已经想好了?昨日你不是还拿不定主意吗,怎么一个晚上就做决定了?”燕红意外地道,“大丫,你可别冲动,咱们女学不是说就只需要女先生,不需要医女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再说。”

“不用了,我想得透透的了。”大丫一摇头,坚定地道,“学医确实能救人,但救不了世间女子。要让世间女子不比带把的低一等,果然还是要像小红山长你说的那样,学多多的本事,教出多多的精擅百工技艺的女学生来,让天下人人都晓得女子也能顶天立地。”

燕红认真地打量了会儿大丫那坚定不移的神色,露出笑来。

与旁人说天下至公,还要说许多大道理;与女学这些最底层的女子,便甚至连天下至公这个道理都不用明说、都不用挂在嘴上,她们也自会咬紧了牙关、拼尽全力地跟上来。

因为这古往今来世道不公的最末端处、最着力处、最残酷处,从来都是着落在最底层的女子身上;压得她们骨断筋折,血肉模糊,哭都哭不出好声气来。

她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天然的、同心同德的同道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