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女人不得去抛头露面管事,不去当坐堂官,不去当兵打仗,世人又如何不轻女?”
“在我们乡下,力大体壮能干活的妇人在家里尚还说得上一言半句,可到了处处是男子说了算的县城府城,那女子真就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只能关在家中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了。”
话说到此处,燕红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外面人若是听到我接下来的话,大约会笑话我无知村妇言行无忌,但在这里的大家伙儿都是读了书、学了史、晓得世间道理的人,大家说说,女子是当不得那坐堂官,打不了仗,保不了家卫不了国吗?”
“武曌当得好皇帝,妇好代商王出征平乱西北,她们做得一番事业,难道这满天下的大明女子,就再没有武曌妇好那般巾帼英杰了吗?这我可是不信的。”
“不说旁的,你们远行义诊,替许多庸医救回来许多人,在座诸位姐妹,哪个不比那班学艺不精误人性命的庸医来得强?”
芝娘子抬起头来,坐她不远处的大丫亦挺直了腰背。
她们两个一个往西去,一个往东走,这一路上都救回来好多个耽误了诊治、危在旦夕的病患,自信是在实践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自然会认同燕红这番话。
燕红见人人抬头挺胸,笑容更甚:“要我说,世间女子不是无才,是被无才便是德这些个规驯的话给糊弄住了。又不让咱们学东西、管事务,又嫌咱们头发长见识短,哪有这般荒诞道理?”
“只是这样的话去与旁人说,旁人也不见得听,也不见得信,说不得还要骂我们几句牝鸡司晨,不会容得我们与去男子相争。终究还是要我们自个儿先站得起来、立得稳当,让那等墨守成规之人晓得咱们厉害了,他们才会听我们说话。”
“我与慧娘子商议,到得开春雪花,咱们女学就要扩招,不拘什么家境、什么来历、什么年岁的女子,但凡是愿意来学一学这傍身立足的本事的,都收到我们女学里来。”
燕红笑吟吟地道:“只是若这般,咱们的女先生可就不够用了。诸位都是女学里学业有所成的学姐,可愿意腾出空来,教一教你们那些未来的学妹?”
芝娘子当仁不让头一个举手,得燕红点头首肯发话便立即道:“小红山长,我早前就说了要留在女学当一辈子女先生的,你可得头一个算上我。”
燕红笑道:“我自然不会忘记了你,不过我可得说好,不是人人都适合学医,我那发小二妮就死活学不成。若要当那带学子的女先生,少不了要分心去学旁的百工技艺,你可愿意?”
芝娘子不禁一乐,道:“我那手医术不过和其他同学一般从教材书上学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处,不过是仗着咱们女学的药和酒精好用罢了,可不算什么舍不下的绝学。若让我去学旁的百工技艺,说不得还能学到我更擅长的,有什么不好?”
这话极为实诚,听得教室里的小娘子个个都笑出了声。
病人的病症、配药的药方都是《手册》里明明白白写清楚了的,寻常大夫治不好的风毒(破伤风)是慧娘子教大家做的酒精和土霉素治好的;学子们虽然在外面听了许多夸赞,倒还没昏头到以为那真就全是自己的功劳——这个时代的底层女子连挺直了腰杆喘口气都不容易,实在养不出那自大的毛病来。
燕红从来没有让女学的女子们都去学医的打算,当下便与众人申明清楚,愿意带学子的就做女先生,不愿意的就继续学习医术,也如以往一般,自愿为主,绝不强迫,只要在三月前给她一个答复就行。
芝娘子有心做一番成就出来,不拘泥于医女娘子的名气,但其他的小娘子可不见得有这般果决。
到晚上,与芝娘子同个寝室的大丫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在岩脚村长大的大丫,看着像是个心思简单的憨傻丫头,实则她心里也是有成算的;经历过被亲爹卖给关家马队、亲娘不关心她将来反倒只口口声声叮嘱她要顾着家里那一回,她就明白了,她生来不带把,注定就是没有家的。
哪怕没有被卖过一回坏了名声、顺利嫁去了哪户人家,她也会和她亲娘一样,成了别人家里的“外人”;须得事事顾家,无时无刻惦记着、讨好着家里人,才能被夸一句贤妻良母,勉强有个立锥之地。
大丫不知道她亲娘当初是怎么接受这样的命运的,进入女学后,返回头去想家里那些事,她总是堵心得厉害。
没得选择时,好死不如赖活。有得选择了,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选择,大丫也不想去过那样的一辈子……所以燕红提起让她们自由归家时,哪怕她家距离女学就是翻过山头的事,大丫也不愿意。
女学让她看到了不用小意讨好他人也能凭本事立足于世的机会,原本连笔都握不住的大丫为了能进入医术班,手抄出厚厚一摞病症药方,连密布着厚厚老茧的手指都磨破过皮。
大丫心底自有一股劲儿,她不想过仰人鼻息、生死由人的生活,她也想堂堂正正活在世间。
义诊这半年,虽然风霜雪雨的吃了许多苦头,但大丫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生而为人,凭本事活得堂堂正正有多让人打心眼里欢喜。
但小红山长说的,去当女先生、教出多多的学妹,让女学有一大群精擅百工技艺、能撑得起一片天的学子,让黔人正视世间女子才能……这样的将来又让大丫打心底里憧憬向往。
她不想落后于其他同学,她也想在这样一桩只略微想想就会让人心潮澎湃的大事里出一份力。
左思右想没个决断,大丫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以前没得选择时,有根稻草也要死抓着不撒手;如今有得选了,偏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时,隔壁床的芝娘子侧转过身来,道:“没睡吗?大晚上的叹什么气?”
大丫一惊,忙小声道歉:“我吵着你了?对不住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