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时下了很大的雨。
冬季多干燥,好像雨水也因太过寒冷而不愿落下来受冻。可那天的倾盆大雨自凌晨起便没有停过,黑蒙蒙的乌云如层层叠叠的棉絮,为整个世界着上一缕墨色。
新来的孩子因伤口感染在昨晚死掉,这是他们得以逃亡的契机。
在这里,死亡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总有人因为寒冷、饥饿或疼痛而放弃挣扎,任由生活的车轮从自己身上无情碾过去。
钟灵想,这些丧失了人格与追求的孩子,连“活着”都从未真正体验过,又怎么会了解死亡呢。
“妈妈”信佛,一串佛珠在手中被捻得噼啪作响,也不晓得佛祖见到的是她的一片诚心,还是那双沾满了无辜人鲜血的手。
无论如何,在她心中,对尸体都始终藏了些敬意与恐惧,因此即使看不起这群廉价的摇钱树,在他们死后,妈妈还是会负责在荒山里为死者找到一个归宿。
根据惯例,今天负责埋葬尸体的是她与大爹,二爹则留在院子里守着他们。
这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嗜酒成命,每至夜里,都会在院子里摆上几叠简单的下酒菜,搭配冰镇啤酒进食。如果遇上下雨天,地点便转移到他的房间里,这时只要掌握好视觉死角,就能轻而易举地逃出去。
从前三人轮流巡逻,就算遇上了二爹单独执勤,他也总呆在离开这里必经的院子中。不得不说,今天可谓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钟灵也曾问过两位哥哥:这里的孩子这么多,而他们不过三人,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
那时的顾怀云冷笑一声,倚着墙垂下眼看她,语气里带了点揶揄的味道:“反抗?他们可是乐在其中,早就习惯了被圈养的生活。”
而沈灿则温柔地摸一摸她的脑袋,轻轻说:“就算反抗了又有什么用呢?反正都是没有着落的日子。现在虽然很苦,但至少有组织,也多了份依靠。”
他沉默很久,又自言自语般继续说:“任人宰割的羔羊,果然还是要抱团取暖的呀。”
残疾且孤独的孩子们难以被社会接纳,只有在这种被剥削利用的情况下,才能找到自己仅剩的一丝价值,从而得到归属感——这是否也算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与欺骗呢?
一切都如计划顺利发展。
入夜后雨势并无消减,接连不断的雷鸣势如巨浪,狠戾地拍击在耳畔。呼啸而过的狂风毫无章法地叩击门窗,骤雨抽打着地面,水花飞溅。
关押孩子们的小屋房门紧锁,内里只有一扇玻璃窗,大小可容一人通过,却从从屋外被锁住了窗栓。
沈灿趁着一声雷暴,一拳将它砸破,恰得时机地掩盖了玻璃破碎时的声响,再伸出手去,从窗外将窗栓拔出。
他行动不便,翻窗时免不了吃力。顾怀云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帮他撑起无法动弹的右腿,省下不少麻烦。
钟灵站在窗边,忍不住回头一望。恰巧此时一道闪电掠过,刺目的白光幕布般降下来,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张饱受苦难却甘于苦难的脸,空洞无物的双眸如镶嵌整齐的黑色石块,怎么也映不出丝毫神采。他们长相迥异,钟灵却有种恍惚的感觉,似乎眼前平铺着数十张一模一样的脸孔,如同他们被生活所迫,而磨出的麻木且相仿的心。
他们看着她,目光幽幽而不动声色。
忽然一个少年扑上前来一把抱住钟灵,她来不及躲闪,一时间又急又气,压低了声音问:“你要干嘛?”
少年涨红了脸,急促的呼吸打在她的脸颊上,扑面而来的腐臭气息强迫钟灵屏住呼吸。他似乎已很久没说过话,这会儿开了口,声线如破损的锣鼓:“你们、你们不许走!”
“你……”钟灵试图推开他,但发育不良的小女孩显然没太大力气,一番努力之下少年纹丝不动。顾怀云正在协助沈灿爬窗,二人都抽不开身来帮忙,她只得好言相劝道,“跟我们一起走吧,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苦呢?”
钟灵本来的想法是,这人见到本应该和他一样饱受折磨的三人有机会逃出生天,一时间心理不平衡,才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阻止他们离开。这时只要把这份好处分给他,就能小事化了,不再有麻烦。
谁知他头一横,冷哼一声:“这里有吃有穿,我为什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