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棠怕是真生病了吧,淮安,你这一天到晚的在外头,就不管管她?”
就在这时,陈嘉雨恰牵着马来接他,陈淮安也来不及应付丈母娘,俩人俱是疾匆匆的,转身便走。
没堵着女婿,葛牙妹本就生着气了,再兼伺候小的久了,肚子里总归有气儿,气呼呼进了屋子,见锦棠端起滚烫的粥吃了一口,竟也不觉得烫似的,又心疼她,又莫名的火大,收腾着孩子的尿布时便语气有些儿不好。
“要说真撞了邪吧,我也替你请了几回道士了。要说身上有病吧,宫里的太医三天问一回脉,也没见你哪不好,可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
我听说林钦就是你原来的旧相识,但他作了什么了就能叫你如此魂不守舍,难道说,就为了他,你和淮安两个这是夫妻也不作了,你这是魂也跟着他走了这是。淮安也真是的,终归你们还是夫妻,就算真的上辈子有过什么,人都死了,他这仇是要记两世还是怎么的?
我真就不懂了,好好儿的年青夫妻,瞧你们如今这一个不理一个的样子。”
锦棠依旧在吃那碗粥,葛牙妹都能瞧得见碗边上的热气,偏她就不知冷热似的。
她也是生气,一把夺过碗来,再看她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叫针戳了一堆的针眼在上头,也混然不觉似的。
葛牙妹气的在锦棠肩上拍了两把:“既这么着,你何不跟他一起死了去,真是,白白疼你这么大,连爱惜自己的身体都不会,你瞧瞧你的手。”
她下手有些狠,是真把锦棠给打疼了。
锦棠啊的一声,见阿荷因为外祖母的声音太大,给吓撇着嘴,两只大眼睛楚楚可怜,全是泪花儿,眼看就要溢出来了,连忙将她抱了起来,在怀里颠着:“娘,您就出去吧,您让我和阿荷单独呆会儿,成吗?”
“没出息的东西,你一个人呆的时间还少吗?就不能出去走一走,敞一敞晒晒太阳,或者心情就好起来了呢?”葛牙妹又骂了两句,这才出去了。
锦棠抱着孩子,也觉得自己似乎闷的太久了,遂从后门上出了院子,于凉森森的黑龙潭边渡着步子。
对岸就是慈悲寺,慧祥法师正在颂经,经声遥遥可闻。
小芷堂和小宣堂一前一后,两只小狗儿似的跑了来,此处人家的几个孩子见了宣堂,自发的要了他,几个人一块儿顽去了。
芷堂也想,但其中一个个头儿高些,叫胡三的孩子立刻就搡了他一把:“丑八县,我们不要你,快滚。”
宣堂道:“胡三儿,这是我弟弟,你要我就得要他,没他就没我,我也不跟你一块顽儿。”
胡三鄙视了芷堂一眼,道:“那来吧,但得让他跟的远远儿的,不许离咱们太近,你瞧他那丑样儿。”
说着,一群孩子就跑了。
但芷堂并没有跟着,丑,还好面子的小芷堂,如今外号叫丑八县,就是说,整个京城周围八个县,属他最丑。
“姐姐觉得芷堂不丑。”锦棠笑眯眯的说:“阿荷也觉得舅舅不丑。”
芷堂撇了撇嘴,两手托着腮膀子,聚精会神的望着襁褓里的小外甥。
说实话,方才他想打那个喊他丑八县的胡三儿来着,就是因为看到小阿荷在这儿,怕要吓哭了孩子,才没有打的。
“姐姐,你就不怕自己把病传给阿荷吗?”芷堂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说。
锦棠一脸讶然:“姐姐没病啊,姐姐怎么会有病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儿?”
芷堂坐在亭子缘边的木椅上,两腿晃荡着:“你的手一直在抖,你自己没发现?”
锦棠伸了一只手出来,望着。
确实,她的手似乎一直在抖,应该说,把林钦推下城楼之事,她的手就开始抖了,总是不由自主的抖,想要刻意停下是不可能的。
但这算不得病啊。
“你还总躲着姐夫,只要估摸着他回来,就早早儿的睡了。”
“这也没什么啊,寻常夫妻日子过久了,相看两厌,就是这样的,你还小,不懂这个。”锦棠道。
“阿荷喜欢爹爹也喜欢娘,可你们居然一个讨厌一个,哼!”
芷堂再说了一句,瞧见远处有只螳螂,一蹦一跳的,往草丛里捉螳螂去了。
锦棠确实怔了一怔,她讨厌陈淮安吗?
也不是讨厌,但自从河间府回来,他们确实就不似曾经那般亲昵了。
当然,陈淮安在亲耳听她说过自己与林钦的那些过往,在她当着众人的面抱着林钦的尸首不准他带走的时候,目光中那种惊讶与随后的冷漠,锦棠从不曾见过。
他肯定以为她是因为爱着林钦,才不肯接受他的,索性也就躲的远远儿的。
两世的夫妻,在有了孩子之后重燃了对于彼此狂热的爱,但在一场生死大难之后,那狂热的爱荡然无存,陈淮安愧疚于自己没能保护好妻子,也发现妻子除了他之外,还深爱着另一个人。
他有礼有节的退回了丈夫的位置上,自觉担负起了一切家用,每日早出晚归,忙着挣银子,养家糊口。
而她,在他那般无情的扯走林钦尸体之后,也就放下一切,回头,专心去补偿阿荷了。
他们之间有着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恩与义,但没了爱,怯于见彼此,于是相互躲避着。
锦棠并不觉得自己有病,只是觉得,她和陈淮安经了一场生死,再也无法爱上彼此了而已。
枯坐到了晌午,看了回子芷堂捉蛐蛐儿,宣堂和一群孩子打仗,锦棠估摸着葛牙妹的气该消了,这才自后门上回家去。
一进家门,便见宫里来的太监、内侍,侍卫,以及年青的六科臣子们,站了满院子。
陈淮安并不在,这些人整齐有秩的,在西厢进进出出,鸦雀无言,院中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念堂。
“怎么了这是?”锦棠问葛牙妹。
“说是咱们淮安入主户部,作了侍郎,这些人是来送他的官印、朝服,授带,鱼符等物的。”
这么说,陈淮安终究还是起复了,而且,在他二十六岁的这年,就入主户部,成了侍郎。
户部侍郎,正三品,按理来说,他的入阁之路也就稳了。
但是,他父亲陈澈了?
陈澈可是一直以来极力反对陈淮安再为官的,拥簇他的老臣们,也力压着陈淮安,不准他再为官,既陈淮安作了侍郎,那与陈澈二人,是否从此父子就反目了呢?
是夜,葛牙妹带走了孩子们,念堂也去读书了,家里唯有个锦棠。
月光凉凉,仿如玉泄,锦棠忽而想起小芷堂说的话。
锦棠觉得彼此也冷够了,于是想跟陈淮安谈一谈。
或者他们躲着彼此,倒也没什么,但阿荷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为何总要躲着孩子了,虽说住在一所院子里,因为他的早出晚归,阿荷这些日子来连爹爹的模样儿都忘了啊。
甚至于,今日是阿荷的百岁,就算不开宴,俩口子难不该像原来那般,围着小阿荷,仨人一起坐上片刻?
这夜陈淮安来的依旧晚,锦棠一直等到敲过更声,才听到他在敲门。
没有别人,她得亲自替他开门。
门开,陈淮安身着正三品的朝服,清瘦,高大,胡子刮的干干净净,月光洒在颊上,泛着幽幽的青光。
见是锦棠,他语中带了些颤,却自然而然的就往后退了一步:“为甚不早早儿睡了,你怎的这半夜还在等门?”
要是在往昔,不说一把抱起来丢一丢,他至少两只粗手要揉上她的脸,胡茬子刺上来,狠命的嘬上一口的。
月光下,一扇门,夫妻之间至少隔了三尺,望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