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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乱糟糟地想了许多。
他想到他现在住的房子,原来是外祖父的,其实那套别墅身后占地很大,里面花木葳蕤,树木林立。只是他住进去后一直很忙,有家务机器人打理,他也没有管过,但是他记得其中有一棵好大的桑树,树冠童童,他小的时候,那棵树的树干就有四人合抱那么粗了。
记得他童年时候,总被扔在外祖父家度暑假,外祖父退休返聘几个来回,周末却还是有时间的,他就陪着他坐在树荫底下看书,那时候他七八岁吧,看到书里纸上谈兵地讲落后地区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翻译——deprived area——被剥夺的地区,他还曾经问过祖父为什么要用“剥夺”这个词,外祖父却抬头,指着头顶的那棵树对他说,“这棵树不是原来就长在这里的——这是别人故乡的树。”
当年他还小,不知道古树移栽是个大工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补充道,“可是现在在我们的院子里啊。”
外祖父笑了笑,他说是啊,然后继续说,“所以小言你要知道,哪怕是我们看的风景,都是从’落后’地区里移栽过来的,我们生活在大城市,享受无尽的便利和方便廉价的商品,很多时候,都是靠这些别人牺牲自己的环境和健康换来的,千千万万人之所以和我们有关,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剥夺了多少个他人的故乡。”
当时凌言还想说话,可是文伯远好像料定了他要说什么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到,“我知道阿言不是有意的,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但你要记得这一点:我们是占便宜的人,我们不能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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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姐从外面打开门,催促凌言直播快开始了。
记忆戛然而止,凌言背对着她,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
公理与利弊狭路相逢,然后他回头对她说,“Hola,我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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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那个时候凌言还是没下定决心吧,可是看到线上直播时,为了展示灾情已经完全平复的状态,直播间里娄昆和巴格特居然都按时出席了,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问题顺时针问到他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下时间,忽然运了一口气,道,“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时间有限,我说点别的。”
所有人都惊诧地转过头来看他。
凌言岿然不动,一张脸波澜不兴,低声喊了一声AI,便将自己个人终端的两份文件推进碧蓝色的屏幕中,“想必前段时间的白水港泄露事件大家有所耳闻,我现在手里有两份检测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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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前,节目编导一脸惊恐看着凌言,刚想要打手势掐断直播。
柳宋站在他身后,却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一锤定音。
她说,“让他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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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凌言眼神锋利如刀,一张能令佛陀动情的脸庞,冷静得几乎不近人情。
只听他缓慢而坚定道,“这两份报道,一份是前段时间媒体报道的检测结果,一份是海洋渔业局检测结果,前者面向公众,后者小范围公开,影响力较小——关于化学泄露事故及水产品检测结果的通报,我并非专业领域,但是也能看出二者出入很大,第二份报道显示,泄露物质的有机污染物种类65种,有机污染仍在持续,水产品种特征有机物检测含量也并没有像公告上声称的事态稳步向好,而是一直呈下降趋势。’’
凌言没有渲染什么,也没有夸张什么。
III区区长巴格特同在节目里,他也懒得当场和他争辩起他是否瞒报和他趁火打架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四方掣肘,他力有不逮。
所以他就尽自己的全力,说了一句真话。
然后不打招呼地,直接从直播间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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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人间》之前从没有发生过直播事故,而他是最大的意外。
他摘掉头戴,摘掉接驳器,从办公室的座椅上站起来,没等他走出办公室,祁思明的来电立刻打进来,但是他没接,直接挂掉,反而先给柳宋发信息说苏闲被扣押在III区了,让她去打个招呼把人接出来,然后步履匆匆,直奔西斯敏斯特宫的首相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