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圣暴喝。
沈负雪慢条斯理,启了剑鞘,越是这一刻,他越是平心静气,他朝着镇安侯微笑。
“何兄,你一生豪气,抵御外寇,为吾辈所敬,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生了何博圣这个小畜生,更不该,在他辱了我有孕儿媳之后,何家还派人到南诏要杀我们一家灭口,怎么,我们被糟蹋了,反而是你们欲除之而后快的污点了?”
镇安侯惊愕的茶盏跌落。
“……沈负雪!你!你是沈缘冰之父?!”
“怎会!怎会!”
何博圣原地凝固,他怎么能想得到,一十四年前少不更事犯下的错,就在他都快遗忘的时候,竟会暴露人前,还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点苍七弟子之首,苍山负雪,万里飘零,前来中原,讨一笔一十四年的血债!”沈负雪两指拂过剑刃,“今日,我当为我儿,祭何家满门,诸位可观可泣,莫要自误!”
“挡我者,同祭!”
话音未落,沈负雪衣袂飘飘,困住了镇安侯,他头也不回,“寒儿,把何博圣做成人彘,好让你爹你娘开开眼。”
沈辟寒亦是抽剑,寒光缭绕。
“是!”
寿宴顿时变成一片刀戈血海。
何博圣虽有龙虎剑主之名,但自从他龙虎剑被毁,修为也一落千丈,成日混进胭脂水粉里,镇安侯不得已,又收了一个天赋超群的义子来支撑家业。此时面对咄咄逼人的沈辟寒,他节节败退,试图为自己辩解,“沈弟,沈弟,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沈辟寒嘴角阴寒牵起,“既然是误会,你去阴曹地府,同我阿爹和娘娘解释去吧!”
他挥剑,飞起一臂。
“啊啊啊!!!”
何博圣痛得撕心裂肺。
“饶命!饶命啊!!!”
沈辟寒步步紧逼,“当初我娘娘应是也求了你,可你应了吗?何博圣,你应了吗?你明知道她怀着我——”
“你明知道!!!”
他剑尖荡着地狱,双目陡然赤红,“去死!!!”
血肉横飞,沈辟寒又挑去何博圣一臂。
“大哥!大哥不要!沈辟寒,我求求你,大哥他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何红豆吓得魂飞魄散,哭得满脸鼻涕扑了上去,但杀红双眼的沈辟寒根本不论男女老幼,挡在杀父杀母仇人面前的,都被他一一碾碎。
“哦?一时鬼迷心窍?”
“你们何家都知道,都知道啊,却都选择包庇他。”沈辟寒轻蔑,一剑穿了她的心,“那你们全家,都做鬼好了!”
“好!!!痛快!!!”
沈负雪哈哈大笑,他猫戏老鼠般,也不杀死镇安侯,就让他眼睁睁看着一对儿女惨死。
他痛了一十四年,镇安侯痛这点时辰,算什么?
不够,远远不够!!!
沈负雪仰天长啸,剑意空前浩荡。
“寒儿!长恨一十四年,半日做阎罗,痛快,真痛快,我们爷俩杀他个鸡犬不留!!!”
镇安侯目眦尽裂,“红豆!圣儿!”
他悲痛不已,冲着义子何幼节怒吼,“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人!!!”
何幼节不再迟疑,足尖掠去,横在沈辟寒当面,这一挡,震得他虎口震动,倒飞了出去。
沈辟寒也不追他,继续剜杀何博圣,他不知哪里学来的屠夫手段,筋脉根根挑断,又把琵琶骨捅个对穿,而在这途中,任何解救何博圣的家伙都被他砍了头颅,像垒成了京观般,令人望之生寒。
何博圣养尊处优,根本受不住这等酷烈刑法,嘶吼道,“杀了我!小畜生!有种你杀了我!!!”
突然冲出来一个身影,竟是披头散发的温氏,她抱住了不成人样的何博圣,好像得了一个免死金牌那样,“沈辟寒!你敢杀他!他是温般弱的亲生父亲!你杀了他,一小姐不会原谅你的,你们也没有任何可能!”
般弱:“……”
服气,我都躲得那么远了,还能精准坑到我。
温氏对何博圣是有情的,否则也不会怀了他的种之后,执意从良,嫁给老实人。
前来贺寿的武林众人简直满脸呆滞。
这一出爱恨情仇,他们都麻了。
回答温氏的,是沈辟寒的一剑长恨风。
她的出现非但没有挽救何博圣,反而唤醒了沈辟寒内心深处的魔头,佛有圣魔两面,何况他根本不是佛。
“死!!!”
于是,这一夜,人们亲眼所见——
天外飞仙,美人白发。
风花雪月,人间炼狱。
沈辟寒入了魔,屠了镇安侯满门,衣摆浸透了血,开着彼岸。
般弱想跑,但她跑不了,沈负雪早有所料,派人将她围了起来,小六愧疚不已,“对不住,一小姐,我们奉庄主之命。”
般弱冷笑,“沈负雪这个老变态,煽动了温氏,又想拿我给他孙子祭天吧?”
沈负雪对何家恨之入骨,无论无辜不无辜,只要沾了何家的血脉,都得上路。他拆了镇安侯的骨头,留着他一口气,教他看着何家最后血脉断绝,“寒儿,温氏女,亦是何家种,杀了她!了结一切!”
沈辟寒眼心游走着血丝,提着滴血的辟寒剑,步步朝她逼去。
这一场复仇持续到了深夜,镇安堡内外堆满了人,他们都等着最后的尘埃落定。
那么声名赫赫的何家,转眼凋零,仅剩镇安侯、义子、以及疑似流落在外的一小姐。般弱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拔起浪人剑,率先突围,均被挡了回来,她虎口震得流血。沈辟寒已经对血麻木了,他口中低喃,“杀……杀尽何家种……杀!!!”
长恨美人红颜,转眼枯骨!
沈辟寒剑气纵横,绞杀而去。
“噗嗤!”
一剑穿胸,鲜血飞溅。
般弱被溅了半边脸。
义子扑了上来,紧紧搂住她的脸,摁在胸口,他神情恍惚,又有庆幸,“一小姐,小四,小四没晚……”
随后就软软滑落在她脚边。
众人皆是一惊。
一小姐低垂着脸,看不清神情,“喂,你们姓沈的,玩够了吧。”
一次又一次,拿她的小四当棋子。
“沈橙,你玩够了么。”
沈辟寒衣袂一顿。
般弱按下机括,袖箭飞出。
“沈橙,我问你,玩够了没有,玩够了你他妈给我醒过来!!!”
……噗通。
噗通!!
噗通!!!
好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的声音,千年,万年。
黑的眼,红的唇。
是谁的模样。
要想起来,要想起来,快些想起来!!!
沈辟寒头痛欲裂,劈开袖箭,野兽般嘶叫,“……啊是谁好痛好痛啊!!!”
“寒儿!杀了她!你还在犹豫什么?她是我沈家之敌,不容于世!”
“少庄主!少庄主您怎么了?少庄主小心啊!”
“沈橙你他妈看着我啊!!!”
月光,血腥,剑锋,尸体。
赛车,雨夜,婚礼,合照。
他说,“我的父,你可知道,上帝不会掷骰子。”
“但命运,现在,只掷一次。”
于是,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局。
于是,一次又一次,一败涂地。
我的心声……我的心声……叫什么来着?
她叫……她叫!
“般弱!!!”
天光刺破黑雾,记忆疯狂回流,沈橙抓住了那一支擦过喉结的袖箭,锋利划破掌心。
他死死钉着眼前的般弱。
什么时候?什么情节?他是否又来迟一步?!
“醒了。”对方有些讥诮扬唇,“还疯吗沈橙,还要吃我骨灰吗沈橙,呐,我人就在这里,你看看,是先奸啊,还是后杀啊——”
她被埋进了一片密集得快要癫狂的心跳声中。
“大小姐!我的大小姐!别走!别走!!!”
“太黑了我看不见你看不见啊!!!”
命运馈赠我,却蒙蔽了我的双眼。
沈橙近乎崩溃抱住她,试图用这一点真实感驱逐他强烈的不安。
可她却在他耳边说,“沈橙,为什么总是你,总是来迟一点,总是让我讨厌多一点,还记得第一回合,我选了甜甜。”
沈橙浑身僵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第一回合,我选了小师哥,他给我生了双胞胎。”
“别说了……”他喃喃道,“求你,大小姐,别说了。”
“第三回合啊,你更惨啊,我又选了猞拜罗、塞沛、西敏、琉……”
“我他妈让你别说了啊!!!”
沈橙双目血红,身体魔功游走,烦躁掐住她的脖颈,意识到他这个动作,他惊恐松开,而般弱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作,只是冲着他翘了翘唇角。
你看,这是你的爱,置我于死地的爱,谁消受得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沈橙咬得嘴唇出血,长指冰冷,却小心翼翼碰她的颈,“……疼吗?”
她偏过头,躲开触碰。
沈橙手指蜷缩,嘶哑求饶,“你别,别这样……”
般弱捏起指尖,放到嘴里,吹了一记口哨。
“嗒!嗒!嗒!”
在外头候着的红枣飞电般奔来,越过满地的尸体,亲热无比蹭了蹭般弱的手心。
般弱将小四搬上了马背,她同样也翻身上马——
她被拦住了。
“你去哪?!”
他惶然不安拽住她的裙角,就像一头预见自己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小犬。
般弱弯了弯唇,将他的手指从缰绳一根一根掰开,竟说,“我带他走。大漠孤城,大沙大雪也好,江南东道,小莲小水也好,好风光,好吃食,小四想去哪里,一小姐都陪他。沈橙,认命吧,第四个回合,风花雪月,万物是真的爱你,但我不是。”
“别来找我了,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会回头。”
“——驾!!!”
她夹起马肚,一骑绝尘。
“哈……哈哈……哈哈!又输了!又输了!”
沈橙指尖扶着脸,血泪蜿蜒如蛇,纵横交错。
“寒儿!寒儿!”
沈负雪神色大变,他顾不得再凌/虐镇安侯,一掌毁了他心脉,急急掠到沈橙身边,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掌心里的乌发瞬间化了飞雪。
沈负雪肝胆俱裂,心痛难忍,“寒儿!!!”
沈橙的记忆又一次错乱,他分不清现实与情劫,抓着沈负雪的手,“阿奔,阿奔,我要赢,我要赢,我不能再输了……阿奔,你教我,教我赢!”
“好!好!阿奔教你!咱们回家!回南诏!橙儿乖!”
沈负雪陡然苍老,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而在回南诏的途中,小白发突然打了沈负雪一掌,趁他重伤,疯疯癫癫跑了。
又一年春,般弱跟小四去赶集。
那一剑伤了肺腑,小四险而又险挺了过来。他也跟般弱坦言,他上一次是服了假死药,又被泯了记忆,给沈负雪扔到了镇安堡附近,小四凭借着天生根骨,得到了镇安侯的青睐,被收为义子。
为般弱挡剑,是身体本能,小四在模模糊糊中想起了一切。
般弱在他说完之后,亲香了口。
小四红得跟小米椒似的,抖抖索索,卷进了一小姐的颈窝。
他们在一起了。
小四背着竹筐,里头杵着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头娃娃,稀少的毛发扎着小红绳。他们路过某处村庄时,正发洪水,小四玩心大起随手给捡了一竹筐,米粥小汤养到两岁,正是牙牙学语时。
“蝶,蝶蝶……”
“叫爹。”
小四不厌其烦纠正她。
“蝶,蝶,蝶蝶。”
小胖手指固执戳着一个地方,小四转头一看,那阴暗的角落蜷缩着一道细长影子,怀里还抱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抢来的破佛经。
那斑斓小彩蝶扑着金沙流光,落在那一头黯淡白发上。
他唇心好像天生缺了小块,乌暗发红。
当人们经过,还能隐约听到一道低的哑的声音。
“风,花,雪,月,天,下,第,一!”
疯子又哭又笑,拍手称好。
“风,花,雪,月,天,下,第,一!”
“般,弱,波,罗,辟,寒,长,恨,嘻……”
“嘻嘻……”
那小白发又疯疯癫癫蹦跳起来,逢人就问,“我赢了吗?赢了吗?”
如果回答是输,旁人会被他狠打一顿,而回答是赢,同样会被小疯子高兴的巴掌摔到墙上。
因此路人都走得很快,生怕被他揪住暴打。
“我赢了吗?赢了吗?”
小白发跑到般弱面前,唇中央有一块深沉的血疤,像不褪色的朱砂痣。
他双眼清澈望着她。
般弱手里拿着哄人的拨浪鼓,扯了嘴角,“你赢了。”
“好呀!我赢了赢了!”
小疯子欢呼着,拍着掌,蹦蹦跳跳跑远了。
江湖又有了新的传说。
后来千年万年,般弱再也没有见过那一颗长在唇心、红得滴血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