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尚未到,只有一个伙计拿着抹布擦门框,武官进来便指明了要铺子里的好东西,却不是熟客,描述的话语也奇怪:“一个白饼子,酥皮的,上边拿红章子盖了个‘玫’,一个是六瓣的,像桃花,粉桃色。还有一个……像个老虎或是猫的爪子,该是豆沙馅的。还有奶酪。”
伙计按对方字句,装了白酥皮玫瑰饼,六瓣桃花酥和佛手酥。
唯独奶酪不肯给:“那要堂食。”
“可以加钱,几倍钱都可以。”
伙计摇头。
武官无奈,却有礼貌地笑笑,并不强求:“小哥儿稍等,我问问。”
伙计往出瞧,见武官出去对着轿车的窗内低声说了两句。车门开了,下来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那人有双让人过目难忘的黑色眼眸,浑身上下每一个动作和步子都透出了宿醉的疲态。他一低头避开高处的绿布包裹的门楣,对伙计轻点头招呼。
伙计在此处多年,大人物也曾见过,却没被这等人点头招呼过。
“堂吃吧。”武官对伙计说。
那人一言不发,径自往里去了,熟门熟路的。
伙计呆了一呆,追上前引路,见他挑了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隔间。武官再不肯让伙计靠近,将绿纱门合上半扇。
伙计去后院取今日第一碗奶酪,在想,幸亏这是晨起,不是深夜。那位公子哥给人的感觉像戏词里唱得一露面便能摄人三魂七魄的那种……幽谷佳人,不同的是,他是个男的。
那日后,谢骛清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更简单说,是在她能接触到的圈子里消失了。她曾有几次去六国饭店,热闹的地方难免有人叫一声谢公子,但看过去,均不是他。
转眼到了新一年。
白谨行去年年底因一张通行证名震京津,不久遍传出了他那两张船票的情话,求而不得的心情在故事里渲染得十分感人,惊羡了一干京城名媛,包括何家那边的姐妹们。
没几日,刚到京的邓家小公子相亲后,对何未一眼定终身,川流不息地送花到何宅,更是惹来了前所未有的嫉妒意。和谢骛清比起来,邓家小公子才是前途无量的,既不像白谨行已舍下功业、决意留学,又不像谢骛清那般高不可攀、风流难懂。
“自打紫禁城大婚起,我们家的风水也变了,”均姜剥着杏仁,往小白瓷碗里丢,“小姐的姻缘线都缠成一团了。”
“可、可不么,”扣青眨了下眼,认真道,“旱、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以为小姐是旱的那个,没成想是涝的那个。”
“莲房?”均姜伸手,在莲房眼前晃。
莲房回神,脸一红,端着满碗的杏仁出去了。
“怎、怎么了她?”
“二老爷回来了,”均姜抿嘴笑,“你说怎么了?”
在东面院子的大书房里,何未摸摸卧榻的热度,太凉了。她对方才进来的莲房说:“二叔这里没有人照料不行,你过来几天。”
莲房轻点头。
榻上穿着老式深蓝袍子的何知行被莲房塞到怀里一个黄铜袖炉,他因消渴病,眼不大好用了,但还是辨出了面前的就是莲房:“不像话。怎能让莲房过来?她一个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怎么了?”莲房竟抢在何未前面说了话。
“女孩子还要嫁人的,”何知行好脾气地柔声说,“不好到我的屋子。”
“我本身就是……”莲房止住,她从不提过去,但见何知行两鬓的白,竟头次主动说,“本就是八大胡同的丫鬟,从未避讳什么。”
何未眼睁大了一些,瞥二叔和她,被莲房今日大胆震慑,企料还有后一句。
“老爷的身子和那些男人也没什么不同,过去我都见过。你怎么就金贵,不让人看。”
……
二叔是瞧不清楚,可她看得明明白白,莲房说到中途面颊憋得通红了,眼也是红的。何知行,大拇指在黄铜袖炉的侧壁上摩挲着,无奈笑了:“你这姑娘啊……”
“就这样吧,今日过来吧,等冬天过去就回去。”何未对莲房挥手,可不能再让这姑娘留下了,再说下去二叔怕要昏过去。
莲房顶着一张打翻了胭脂的脸,去收拾了。
何未想试探二叔对莲房的心思,未启口,何知行已靠在那儿,问她:“白谨行见到了?”
欸?她没说,二叔怎地知道了?
罢了,先解释没结成婚的事。
她把装着那块表的木匣子递给二叔,二叔没打开,只是笑着拍了拍,感慨说:“看来注定的。时辰没对上,心意也没对上。”
她还没讲,二叔怎地又知道了?
“他见了你一面,便给他父亲去了电报,说这亲事不能结,你太像他家的四妹了。而且,你也没看上他,”何知行笑着说,“他父亲骂了他一通,说既姑娘家没瞧上你,就赶紧走,不要胡乱纠缠。”
“何时的电报?”她问。
“十二月二日。”二叔答。
那是初见之后?何未惊讶,原来一开始两人的感觉就是相似的。似兄妹。
“他第二份电报发给两家长辈,也到了我这里,”何知行拍拍身前的一叠电报,“稍后你从这里翻翻,该在此处。”
“说的什么?”
“约莫是,他要等等再走。他一个朋友给了意见,说你先前被召家伤过的,这一回须你先开口说。等你一下了决心,他立刻就走。”
何未笑了:“亏我还被两张船票的话感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