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寿诞日
六年光阴倏忽而过。
这一日,琼华山门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弟子们个个身着新衣,佩剑丝绦结得整整齐齐。
主峰正殿修缮一新,玉宇璇阶,轩敞美备。
仆役们端着寿桃仙果拂尘等物络绎不绝,正殿当中诺大一个金底红寿字熠熠生辉。
今日是琼华掌教师尊涵虚真君三百岁寿元大典。
涵虚真君德高望重,道修深湛,他的整寿寿辰,琼华上下都愿为之大大操办:一来表示对掌教真君的爱戴亲近之意;二来也为玄武大陆道门的宗主们聚首碰面创个机会。
从一大早,毕璩便领着弟子们迎到山门外忙活开了。
他专管来宾招待应酬等琐细事。
他是琼华主峰主持庶务的掌教大弟子,素来仔细谨慎,办事妥帖周到,掌教寿辰这件大事,于他更是责无旁贷。
盖因他虽未记在涵虚真君门下,然多年来蒙涵虚指点照应,与他的亲传弟子也差不了多少。
小弟子们在背地里甚至有传言,毕璩师兄就连平日吸纳灵气,都有掌教师尊亲画的聚灵阵相助,这等殊荣便是当年的文始与玉蟾二位都不曾有过。
寿诞正日,十二峰与讲经、戒律二堂众练气期小弟子们均不敢懈怠,齐齐跟着毕璩领些事务来做,众位记入内门的小弟子更是抖擞精神,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慎就在外人面前丢了琼华派的面子。
女弟子们更是个个将自己装扮得干净整洁,道门正宗不走争奇斗艳那条路,但女儿家总有各种小心思令自己即便穿着统一的门派道袍,仍然绰约婀娜,风采不一。
其中有一少女名温慈音,入门四年有余,因身具金土二灵根,也算天赋不错,人又勤勉好学,能举一反三,机缘巧合之下被讲经堂长老看中,破格提升为内门弟子。
但与内门中其余女弟子比起来,温慈音仍显得特殊:她出身实在太过穷苦,生身父母皆做贫贱营生,底下有一大帮弟妹等着养活,别的女弟子每月所得灵石,不是拿去补充丹药,或攒着购置新奇法器亦或漂亮法衣,唯有温慈音一点不敢乱花,全要想方设法换成尘世间的银两,托人带下山接济家中生活。
琼华盛名之下,弟子不是来自修行世家,便是来自官宦巨贾,众人何尝见过温慈音这等贫苦人家的女儿?
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便是众位女弟子心中未必存轻视之意,温慈音也与他们格格不入——她虽名字绰约,长得却黑壮,站在一众相貌出众的师兄弟中,更显得鸡落凤群,突兀得紧。
琼华派三令五申严禁弟子们内讧,可对上温慈音,一众少男少女难免存了几分优越几分鄙夷,女弟子们不大愿意与之为伍,男弟子们私下里更是以取笑其相貌为乐。
没人会刻意去欺侮她,却也没人愿意搭理她。
一来二去,温慈音更是形影单只。
可她到底正处在慕少艾的豆蔻年华,与众女弟子纷纷倾慕形貌出众、天资卓著的裴明不同,她更喜欢稳重谦逊的主峰掌教大弟子毕璩。
不仅因为毕璩于一众弟子中地位超然,亦师亦友,更因为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毕璩是唯一一位会好好跟她说话的人。
即便她长相举止毫无美态,然毕师兄却将她与一众婀娜多姿,鲜妍娇俏的姊妹们一视同仁。
有时候她大着胆子问询修炼中的疑难之处,毕师兄也知无不言,丝毫不见不耐。
温慈音芳心萌动归萌动,心里却很清楚,毕璩待她温和,是因为他待谁都神态平和,对皮囊无狭隘浅见,并非对她另眼相待。
只是少女怀春,意中人便是与她多说一句话都会欢喜许久,涵虚真君寿诞这日,温慈音一大早便至山门外等候,亲手从毕璩那领了一件寻常不过的差事,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待她做完事回转之时,却见得三两女弟子凑一块交头接耳,其中有人大声讲了一句“真不要脸,现在还敢缠着毕师兄”令她心中一跳,忍不住上前问:“诸位师姐,你们在说什么?”
那几名女弟子大概正被愤慨占了上风,也顾不得平日对她的刻意冷淡,其中一个努嘴道:“瞧见那个禹余城的女人没?
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仗着毕师兄喜欢她,数年前小弟子大比时,竟敢偷袭重创我派弟子,毕师兄从那往后再不理睬她,她倒好,转个头跟没事人似的又来咱们琼华了。”
温慈音被一句“仗着毕师兄喜欢她”轰得险些站不稳,定了定神才笑问:“什么小弟子大比?
师妹我竟不知情,烦师姊仔细说与我知可好?”
另一位女弟子白了她一眼道:“那么大的事你竟然不晓得,果真是穷乡僻壤出来的……”
“芳珍师妹,慎言。”
旁边年纪稍长的女弟子喝止了她,转头对温慈音道,“慈音师妹,六年前四大门派练气期弟子大比之时,你尚未入门,不知情也是应当,事情缘由说起来太长,我不与你细说,总之你记住,那名禹余城女弟子乃我琼华众弟子的公敌,她曾不顾规矩道义,于比试中毁我琼华弟子丹田,手段阴毒狠辣,简直欺我琼华无人,我琼华弟子见她皆要同仇敌忾……”
温慈音吓了一跳:“毁人丹田岂不是断人修仙之路?
她怎么敢?”
“哼,她怎么不敢?”
名为芳珍的少女冷哼一声道,“听闻这位云晓梦在禹余城仗着人美嘴甜,颇受师长喜爱,做出这等恶事后回去也只是小惩一番。
毕璩师兄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真心待她,听说他还曾求掌教做主,只待云晓梦筑基一成便要同她结双修道侣……”
“做她的春秋大梦,毕师兄何等人才,怎会被她一再蒙蔽?
诶诶,你们快瞧,毕师兄把她甩开了,哈哈哈。”
最初与温慈音搭话的女弟子年纪最小,此时已欢快地笑出声来。
“余蘅,小声点。”
年纪稍长的女弟子出言制止。
温慈音转头看去,正见毕璩拂袖而去,留下一名身着绿衣裙的女子独自在那。
那女子面容甚美,神态凄楚,三分哀怨被她硬生生演绎成七分,平添几倍的楚楚动人。
只可惜昔日怜惜她的男子已转身离开,不远处几个琼华派女弟子皆幸灾乐祸地嗤笑出声。
就在众女皆以为云晓梦要羞愧难当之时,哪知她整顿衣裙,镇静地收了脸上的哀戚之色,旁若无人瞥了嘲笑她的众女一眼,昂首翩然离去,款款走动时风姿绰约,丝毫不似被人当面没脸,倒像得了莫大荣耀。
几名女弟子瞧得目瞪口呆,温慈音结结巴巴道:“这,这可真是能人所不能啊。”
她说的是肺腑之言,可听在旁人耳里却如讽刺一般,余蘅率先噗嗤一笑,芳珍也笑出了声,就连年纪稍长的那位师姐,温慈音认得叫陆棠的,也面露莞尔。
余蘅笑得前仰后翻,拍了拍温慈音的肩膀道:“说得好,她可不就是能人所不能的厚脸皮么?”
“简直令我辈望尘莫及。”
芳补充道。
“任她再作怪,也得求满天神仙保佑这次别撞上文始真君。”
陆棠勾起嘴唇道,“遇上了,咱们的琼华第一人可不管她背后有多少师长撑着,照打不误。”
温慈音微微红了脸,她是首次被同辈女弟子如此善待,有些受宠若惊,当下小心地问:“文始真君神仙一样的人物,应当不会与她一般见识吧?”
“这你就不懂了,”余蘅一脸神神秘秘地低语,“别的元婴真君自然自持身份,不会与云晓梦计较,可文始真君不同,谁让云晓梦不长眼,她下手毁去丹田的那位,正是咱们文始真君的亲传弟子。”
温慈音入门数年,对文始真君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更加不晓得这位琼华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长老原来还有一位亲传弟子。
她好奇心大生,忙问:“文始真君本事滔天,教出来的弟子怎会被人如此欺侮?”
陆棠摇摇头,叹气道:“当年小弟子大比时,文始真君恰逢闭关冲击结婴,凶险异常,他的弟子出事,他亦是爱莫能助。”
“不过事后文始真君亲上禹余城教训了当日比试场上包庇云晓梦的禹余城长老,给自己弟子找回公道,”余蘅兴奋地道,“有这样护短的师尊真好哇,若我也能入浮罗峰就好了。”
“想得美啊你,”陆棠笑着敲了下她的头道,“文始真君那位亲传的女弟子当日我曾见过,相貌不俗就不说了,关键是天赋高毅力强,当日被云晓梦偷袭成功之下,她仍能一手使虚空剑诀,一手使三昧真火大败对手,把云晓梦揍成一个猪头,换成你我丹田碎裂是多大的痛,哪还能忍住反败为胜?”
温慈音愣愣地道:“她竟如此厉害?”
芳珍又白了她一眼道:“那是啊,不厉害怎会入得了文始真君的眼?”
余蘅噗嗤一笑道:“你没见男弟子那边,自大比后一个个勤练驳火术,就是想像她一样练出三昧真火来,哈哈哈,可惜他们怎么使劲也憋不出个三昧真火的火星来,笑死我了。”
温慈音自入门便瞧见男弟子们人人娴熟使驳火术,她不晓得缘故,还以为门派要求,今日方知还有这层缘故在里头。
“三昧真火若那么容易使出,还有什么稀罕?
可惜啊,咱们女弟子中好容易出来一个这样的人物,却被云晓梦那贱人伤了根本,”陆棠恨恨地道,“不然我琼华一众小弟子中,有西那峰裴明,有浮罗峰陵南,哪还有禹余城这些家伙什么事?”
“听闻她闭关数年休养生息,也不知能恢复几分?”
余蘅道。
“你这是痴人说梦,”芳珍道,“我告诉你,丹田碎裂,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想啊,我琼华本事高强的长辈不知凡几,若丹田能重塑,何以人人束手无策?
那位陵南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众女齐齐叹了口气,余蘅跺脚骂:“都怪云晓梦这个妖女!”
温慈音握拳道:“师姐莫要气恼,有此耻辱在前,我更需等勤学苦练,便是赶不上这些翘楚,也不能给师门抹黑。”
“嗯,你说的是。”
余蘅点点头,忽而偏头瞧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瞧你顺眼许多,往日你缩头缩颈太过沉闷,不曾想倒是个爽利人物。”
芳珍也撇嘴道:“本就是个乡下丫头,还蹑手蹑脚忒不大方,谁瞧得上你?
似今日这般不就好了?”
温慈音嘿嘿傻笑,摸了摸自己的头。
陆棠微笑道:“文始真君的亲传弟子陵南,听闻也只来自山野,裴明师兄也不过龙溪魏家旁支,入了修道一途,便是要斩断来处,不论出身,只看勤奋天赋,只看德行修为的,倒是你自己作茧自缚了。”
温慈音忙躬身道:“多谢师姐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