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颢云熙年元月十一日,怀朔之围尘埃落定。此役宛郁七万兵力损失近四万,而颢国一万多名守军,连同上率亲卫仅剩三千余人,怀朔城下尸山血海、残骸藉藉。
守将陆逢春吊着半边断了筋骨的胳膊,指挥剩余的兵卒收拾战场,将两军尸首分开,一车车地运走。己方的统一葬入城郊山脚的英灵冢,树碑为纪;敌方的拉到足够远的荒野,挖大坑深埋,以免开春后尸体腐烂,滋生瘟疫。
皇帝临时驻跸于军镇中的一座府邸,洗去浑身血污腥气,随意用了点膳食,觉得精力略为恢复,便去敲历王的房门。
其时印云墨正泡在澡桶里昏昏欲睡。连着几日夜骑马赶路,他早已疲累之极,如今心弦一松,站着都能睡着。洗澡水被施了个恒温咒,始终热腾腾地冒着白气,一旁服侍的左景年见他睡得不省人事,怕泡久了脱皮,就给捞起来擦干净套好衣服送上床,这才走过去开门。
印暄看到他,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道:“你跟了他一千三百多年?”
左景年道:“皇上知道?”
印暄道:“龙神魂魄脱枷时,朕窥到了一些东来的记忆,但支离混乱,并不甚清晰。”
左景年把着门,又问:“那么皇上现在究竟是皇上,还是东来神君?”
印暄反问:“你现在究竟是左景年,还是摇光?”
印云墨被吵醒,倚在床头叫:“风灌进来了,你们两个关了门,进来说话。”
左景年撒手侧身,让印暄进来,转去旁屋泡茶取糕点。
他觉醒了境界与法力,只需花点时间洗练这具凡人,使其脱胎换骨,便可恢复仙身。但因主上如今是凡人之躯,他不愿羽化,宁愿像个普通侍从般亲手服侍着。
印暄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印云墨,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先说那句,就这么怔怔凝视。
印云墨莞尔而笑,“问吧。”
“你真是仙人,金仙临央?”
“我说过,这回真没忽悠你。”
也就这回。印暄在腹中嘀咕了一句,又问:“左景年,摇光,还有那个宛郁国师是怎么回事?”
“景年是摇光转世。我成仙四百年后,从天仙晋升为金仙,师父赐我一对双子星宿作为贺礼,便是北斗最末端的摇光与天锋。我便以星云炼器,炼就摇光鞭与天锋剑,这两颗星的星魂,也就相应成为了器灵。所以摇光、天锋既是星君,亦是我最得力的仙器。只可惜,天锋身为凶星,即使我再三炼化也抹不去他深重的煞气,最终还是堕入魔道。宛郁国师,便是他一缕化身入世。”
“原来如此……那你又为何被谪下人间?”
印云墨淡淡道:“不是谪,是堕。前者只是因小错被贬降,轻易可以起复;而后者却是要罢黜仙力、毁去仙身,历经尘世种种磨难,直到罪业彻底消除,方有一线生机。堕凡之仙大多是犯下不赦之罪,十个有九个是永远回不了仙界的。”
他说得事不关己,印暄却听得眉头直皱,面露忧色,“你究竟犯了何等大罪,要受此重罚?”
印云墨接过左景年送来的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这得从我成仙说起。一千七百年前,我是小国秦阳的王子易临,一心慕道,某日于梦中得到中天北极紫薇大帝点化,传我三卷道书、一本法诀修行。”
印暄接口道:“我听说书人讲过这段故事,烈帝胁迫你入宫,你以修建百丈高台为条件,与他周旋,最后登台为万人传法,继而羽化成仙。”
印云墨失笑:“再真的故事,流传千百年之久,也难免失真走形。烈帝胁迫我入宫不错,那台子却不是我要他搭的。当年他听从妖道唆使,倾全国之力建摩天法台,为的是祈求仙神赐福,让他帝业永固、长生不老,顺道让我这块不长心的顽石也一并开开窍,好折服于他的英明神武、霸气侧漏,自然就会对他爱死爱活。”
印暄嗤了一声:“他倒是真爱你……等等,你也说过我‘英明神武’,该不会也是反讽吧?”
“疑心病!”印云墨笑着打了一下他手背,“我有意为故国除劲敌,以报生育之恩,又想取巧借势,钻天道规则的空子,于是冷眼旁观,任由他去胡作非为。到了法台建成,钧国已是离乱四起、民怨沸腾,我便趁机杀了那祸乱世间的妖人,登台传法布道,汇聚万千功德与己身,这才感应天道、开启玄门,飞升至仙界。”
印暄顺势抓住他的手,微微调侃:“封个江神就引发七重异像,你那时飞升,排场一定大得很,仙乐天音、霞光瑞雾,金童玉女列队接引之类之类。你可知我当初在昶州酒楼听说书时,心中向往,还错把天罡教主当成你,特地前去拜访,结果见面大失所望——整一个半男不女的狐狸精。”
“我哪有那么大的脸,”印云墨叹气道,“一路飞一路挨雷劈,险些渡劫失败,好容易到了紫微山,被帝君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说我本该成为一代名相,劝服烈帝止兵戈、消戾气,辅佐他安定天下,造福百姓,再六十年后才能水到渠成地飞升。我却投机取巧,纵然成功,也是道心根基不稳,只怕将来过不了心魔劫,就此陨落。”
印暄问:“你既知后果严重,当时为何要借势?”
“因为我不高兴!”印云墨撇了撇嘴,“我对那烈帝全无好感。他要自毁江山是他的事,就算有一部分是为了我,我宁可背负这因果,待他转世后再来应劫还债,也不想在他身边待六十年。”
“总之你就是不喜欢他。”印暄从喜色中透出一股隐晦而微妙的深意,“那龙神东来呢,你与他交往百年,可曾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