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援的镇北军后队作前队,此刻离怀朔不过数里距离。万千人马骤然见前方夜空金光漫射、巨龙虚影盘旋,个个呆若木鸡。
印云墨脸色苍白,手指几乎握不住缰绳,因日夜兼程而疲惫交加的身躯散了那一口支撑的力气,猝然从马背上倒栽下去。
一道白光凌空飞来,险险将他接住。
倏然出现的左景年将印云墨抱在怀中,一脸愧疚道:“主上,摇光为天魔厄境所困,来迟了。”
印云墨摇头,揪着他的衣襟望向夜空:“迟早都一样。封印已松动开裂,龙神魂魄没有任何一个凡人可以承载,暄儿……肉身正在溃散,恐怕连一点自身魂魄也保不住……”
左景年问:“他不是东来神君龙魂转世,怎么还有自身魂魄?”
印云墨道:“当时你刚被修复、沉睡未醒,不知东来是以托舍的方式转生。暄儿的体内,既有龙神魂魄,又有他身为凡人自己的意识。帝君恐其负荷不了,才割去我一半仙魂,以此为缚,将神力封印于他识海中。”
左景年惊怒交加:“我觉醒后只知主上魂魄受伤,却不知原来是帝君……帝君竟然狠心至此!主上在堕仙梯所受的三刑之罚,还不足以消弭他的怒火吗?他可曾想过,生裂魂魄是何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极痛!”
印云墨冷冷道:“摇光,不得出言无状!他是我师父,是中天紫微北极大帝。”
“可是……”
“别说了。事到如今,不如帮我想想办法,如何保住暄儿的肉身与意识。”
左景年凝眉想了想,略一犹豫后,问:“保不住又如何?”
印云墨道:“龙魂会再度托舍。我要寻到那个新的转世者,继续还债,直至东来龙身复原,或者自愿对我说声‘两不相欠’为止。”
左景年又问:“新的转世者,还会是个人间帝王么?”
印云墨道:“难说,或许是个普通人,或许是飞禽走兽,但人为万灵之长,托舍为人的几率最大。”
“无论如何,只要不是帝王,主上就不会如此辛苦。”左景年紧抿嘴角,唇边现出两道犀利的竖纹,眼中有幽影掠过,“就让龙神重新转世去吧。”
印云墨一怔:“你说什么?”
“摇光的意思是,放弃这个害主上受辱伤神的人君,等待下一个转世者,无论如何都比现在轻松不是么。”
放弃……印暄?印云墨怔忡,仿佛一片白茫茫的云海,在脑中空虚地漂浮。
是啊,转世后他受过多少屈辱,耗费多少心神,只为了印暄能顺利登基称帝、凡事从心所愿。想他临央,行事从来讨巧借势,最擅长避实就虚、四两拨千斤,为何这一世就死心塌地襄助印暄?
眼下即使任由印暄身魂崩溃,只要他未插手其中,因果算不到他头上,自然也就没有违背当初向帝君发下的重誓——既然如何,他为何不放手?让自己将来更轻松好过些?
印暄此刻的生死,在他一念之间。明明是轻如鸿毛的一个闪念,却不知为何成了重逾泰山的艰难抉择。
为何不放手?印云墨满心茫然。茫然中,又生出一股沉甸甸的坠痛。
“小六叔,我喜欢你。”
他听见那个整天追在身后的孩子说。
那个孩子在他看不见的十五年中忽然长大,冷峻的神色扼杀了天真的笑容,严厉的言辞取代了软糯的童音。可当表面上的厌恶与恨恼逐渐消融不见,深藏其下的却是这么多年来从未离开的关切、眷恋与温情……
“小六叔,我是真心想待你好。”
在长大的印暄的梦境深处,他听见他的意识说。
——然后他放手,让这个人与这缕魂魄彻底消失?
这个念头令他感到一种不堪失去的刺痛。这是一千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即使是东来的鲜血与悲痛的眼神,也不曾带给他这种刺痛。
当初他可以心无波澜地谋划,如今却不能无动于衷地放手。改变他的,究竟是帝君口中的“罢黜仙力,堕凡历劫,入情出情,领悟道心”,还是印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