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解下斗篷,声音略嫌冷漠:“圣祖崩了,我在此地已无牵挂。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这里?以后我们可以不必回来了。”
沈廷文听他说到“已无牵挂”时静默了下,待他脱下斗篷,却睁大了眼,脸色有些发白:“你……”
昏黄的烛光下,胤礽一身素服,宛如冰雪地里一株披霜的树,更让人惊骇的是他脑后空荡荡的,头上竟然只有一层茸茸的和尚似地短发。
国朝国丧,向来有子孙亲眷剪发辫随葬,以示身殉的习俗,但也从来没有说有把头发全剃了去的。他知道胤礽与圣祖素来父子情深,可是,他,他这是……
胤礽知道他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像是想扯出个笑来,却没有成功,道:“我不是要出家,你别多想。”顿了顿,又道,“这才应该是我本来的样子。好容易脱离一道藩篱,我怎会再把自己拘束进另一道藩篱去?”
圣祖驾崩,他在灵床前寸步不离守了七日六夜,今夜是头七,也是民间所谓回煞的日子,传说死去的人要在这一天最后回阳世看一次。未曾转世以前,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然而经历了转世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已经不敢肯定人死之后,是不是真的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圣祖是不是已经见到了那个真正的太子?他如果知道了自己并不是他真正的儿子,而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孤魂野鬼,附在了他儿子身上,欺骗了他这么多年,让他白白付出了那么多疼爱与心力,还占了他儿子的江山,他会怎么想?他会憎恨吗?会厌恶吗?……
无法想象。
刚刚到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他觉得康熙的爱是桎梏是危险也是保护,他防备又依赖,不堪重负,渴望挣脱。然而这么这么多年过去,前生的一切都久远到恍惚似一场不甚清晰的梦境,被他所爱竟已成了一种习惯,依赖他都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无法想象被他厌恶的感觉。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在头七夜到来之前他离开了皇宫,并做了到这里之后最想做的一件事情——剪去了脑后那碍事又难看的发辫。他将发辫留在棺中殉葬,同时也隐隐有表示不会再回来的意思,就像对沈廷文所说的,康熙去世,宫中已经没有什么让他留恋的。
不论是不是真有魂魄在此夜还魂,他不想遇见。不是害怕,只是,现在还不想见到他。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真有灵魂的存在,死后他愿意面对爱护了他几十年的那个人的无论是憎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但此刻还不想。
昌平十年之后,因为一直没有子嗣,他将兄长弟弟们的孩子都接进了宫里亲自教养,理所当然地,朝野内外开始传言,说他要从这些孩子们中间挑选嗣子。那时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为着这个原因,他有些弟弟的表现,实在让他失望心寒……明明小时候是那么可爱的孩子。
他不是不知道人大之后,心也会跟着变大,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他身下那一张龙椅的诱惑力无与伦比,但真看到这一天,还是不能不伤心。
他不想再看下去,况且也自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在那个位置上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作为,只能慢慢迷失在至高的王权里。他□新觉罗·胤礽太久太久,已经不是路瑶了,不想再过些年,连爱新觉罗·胤礽都不是,只是一个皇帝。皇侄们都还小,没有担得起大梁的,四弟胤禛,“历史”上的雍正帝是接替他的极佳人选。这些年来他改革,胤禛不计毁誉地帮助他推行,是他得力地左膀右臂,实干精明,不怕得罪人,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同情爱护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在这群生来便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天家人中,竟然有一个人从心底同情爱护那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蚁民”,这简直是个奇迹!而且胤禛赞同支持他的那些政策,将皇位交到他手上他必会不遗余力地继续推行下去,不必担心自己人退政息,因为这些政策,也是他的心血。所以虽然像是“历史”在小小的转折后又回到了“正轨”;在昌平十五年之后,胤禛因为知道了沈廷文的事、知道了他竟然与男子有染,十分不能谅解,同他闹的极僵,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皇位传给了他。
其实说起来五弟胤祺也很好,可惜胤祺的性格温厚了些,要将这些政策继续下去,必须有强硬的手腕与钢铁般的意志力。离开京城,他唯一遗憾的就是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位澹泊温柔的五弟了。只是五弟子女离离夫妻融洽,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一个哥哥不能再见,想来也算不得什么缺憾。
沈廷文不解头发与藩篱有什么关系,他却不解释,只催促道:“快收拾东西。”康熙巨大华贵的棺椁好像沉沉压在他心上,他一刻也不想再在此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