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月月正是高橘子的大姐,高苹果的大女儿,现在在市二中上高中。
“我妈死了。”说这话的时候,谭月月的声音一点起伏都不带,好像有些不相信这事发生了,这是做梦。
“怎么死的?你妈今年才……四十四岁吧。怎么就死了?”高橘子的声音有些裂,破了音儿。
谭月月摇晃了一下,吸吸鼻子:“我妈给砖厂拉砖头,做砖胚的时候,突然吐血了,拉到医院,医院……医院说迟了……穿孔了……补不住了……”
高苹果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一个得了肺结核的丈夫,五个孩子,两个在城里念书,两个在镇上念书,最小的十岁也在念书。全家大小,一家重担都在这个女人身上。高橘子这几年最恨的是自己姐姐。她发过誓,这辈子,就是死了,她也不原谅她。
现在,高苹果死了,才四十四岁,累死的。
坐在丈夫的车上,高橘子的表情是僵直的,她想起好多的事情。很小的时候她胆小,上茅房特害怕,每次都拉上大姐。那时候家里的茅房在墙外,每次去了,她们都能听到狼叫。那狼啊,叫啊叫的,有一天终于来了。那天,大姐就站在茅房门口,看着那大狼绿着眼睛就过来了,她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喊了一句“打狼!”两手一伸,硬生生的就把茅房的大青石头墙推到了。
“小狗妞,坐炕上,想啥呢?嫁人呢?抬轿子,带盖子,红衣裳,绿袄子。狗妞子,嫁新郎。新郎不要,说妞脚大。妞哭了,狼吃了……”
那满山坡子上的野花花啊!!姐三带着弟弟们遍地的跑啊,野啊,大姐背着小妹,自己领着两个弟弟,唱着小狗妞。
对了……任谁……也不会唱小狗妞,那个歌儿,是大姐编的吧?好像就是呢,是大姐编的,大姐可聪明了。
高橘子的眼泪,唰啦啦的掉落了,她看着外面越来越熟悉的路,仿佛又看到了相亲那天,她穿着短了半截子的袄子,战战兢兢的站在村口不敢走,她大姐走了十多里地,抱着一个包袱,见了她就打开,在村口给她穿上了。那是大姐最漂亮的袄子了,红底的,黄花花袄。大姐嫁人就穿着那件衣裳,见到她的都说俊死了。
“俺橘子,命是最好的,要嫁就要嫁个解放军,以后啊,吃皇粮,大姐就靠橘子了。享福呢!”大姐甜甜笑着。笑完又摸着她的大辫子,一下一下的:“俺橘子啊,长大了。要嫁人了……”
后来,嫁了……好多年过去了,大姐也变了,那一头黑黝黝的头发,四十来岁花白花白的,她跪在医院后面说 :“军军是个小孩,没了……就没了,呵……我家男人要顶梁的,俺有五个娃,老五,你可怜姐,这钱给姐成不,你回去,跟他们说钱送到了成不。你姐夫也要吃药,也要救命,你可怜,可怜姐姐成不?姐给你磕头,替你可怜的外甥,外甥女磕头……我不敢求橘子原谅我,我来世给她做老母鸡,下蛋赔……俺男人,等着救命呢……啊,果林哎……”
什么就叫没了就没了,当时,她是恨死大姐了吧。觉得世界上怎么就能有这么狠得姐姐呢,她可是她的亲姐姐啊。怎么就敢说那样的话呢?你男人的命是命,俺娃儿的命就不是了?
高橘子跟赵建国,带着赵学兵,赵学军在半夜进了村,远远地就听到唢呐响,他们走过去,一进那用玉米杆子围起来的寒酸院子,就看到一个棺材,大大的立在院子当中。高橘子的娘的哭声从里面呜咽的传出来:“苹果啊……苹果啊,你舒服了吧,你妥妥当当的舒服了吧。你再也不用干活了,你再也不用拉砖头了我的苹果啊!老谭家,天杀的缺德了吧!就没叫老天爷收了你们,怎么就收了我的苹果了!
哎呦,我的苹果啊,你嫁进来一天好日子没过啊。都怪娘,你娘眼睛瞎了,我这老眼就是一对黑窟窿,这么就把我鲜亮亮的苹果给填了黑坑了呦,哎呦,疼的我,疼的我,疼死我了啊,我的苹果啊……头前那会,说你不会生,七八年你都回不了家,他们欺负你,你不告诉娘啊!苹果啊,你咋嫩老实呢……我就说,我就说,有了娃就好了,有了娃,有了娃累死你了,我的苹果啊!你才四十四岁啊,我的苹果啊……啊……你没吃过一口鸡蛋糕,没穿过一件的确良。我可怜的苹果啊……”
高橘子不敢进去,站在门口呆愣。这村里的老支书,看到赵建国,也知道赵建国是谁,就连忙的跑过来:“赵主任,你们来了,哎,可怜的,可怜的,村里给了救济粮,给了救济钱。可加不住她家埋汰钱的人多……苹果要强,非要娃们都念书,她汉子躺在床上七年了么,什么都干不了么……”
赵建国半抱着,硬拖着走不动的高橘子进了院子,高橘子的妈看到女儿,突然不哭了,只是呆呆的坐着,她愣愣的盯了会,颤抖抖的指指棺材:“你姐……你姐没了,橘子啊,苹果没了……就在这里面呢,你叫叫她,她欠你的,你叫兴许她就出来了,啊!你叫!”
“啊!!!!”高橘子突然一把推开赵建国,走到棺材面前死命捶:“高苹果!你出来!出来!”棺材里的人,睡得香香的,就是不理她。
“你还欠我钱没还呢,你别想躲起来!”高橘子对着棺材喊着:“你怎么就敢躲了清净呢……啊……大姐啊!啊……高苹果,你没还钱,你就敢走了,我欠了你的啦,你娃儿欠你的了?啊,大的大,小的小,大姐……你不要丢下我!!!!”
赵学军站在门口,看着自己妈哭的歇斯底里的,他眼泪也随着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多奇怪,上辈子,大姨没死。
那晚,高橘子坐在烧纸盆前一把,一把的烧着纸钱,她买了二百块钱的烧纸,给她大姐糊了纸扎,大高楼,金山,银山,成对的童男童女。她一边烧,一边掉着泪嘴巴里嘀嘀咕咕的唱着:“小狗妞,坐炕上……啊……想啥呢?嫁人呢?!抬轿子,带盖子,红衣裳,绿袄子。狗妞子,嫁新郎。新郎不要,说妞脚大。妞哭了,狼吃了……”
“大姐……俺不要钱了,你回来吧!”
第34章
高苹果的尸体在家里停放了十五天,办十五天丧事这是一件极其令人感觉劳累的事情。从最初的极度悲哀,到最后因为那些繁琐的仪式,弄得人哭笑不得,想不起哀愁。在第四天头上,高橘子就离开了谭家,临走的时候,高橘子只对谭家人说;下葬了,再来喊我。
高家的长辈呆了两天,他们也下意识的躲着高橘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要躲。
丧事办得实在烦乱,一会这个钱,一会那个钱,一会香不够了,一会烧纸没人剪了……邻居哭完,妯娌哭,妯娌哭完,同乡的姐妹哭,那些七姑子八大婶在高苹果的灵前哭完自己的哀愁后,就坐在一起给躺在床上的苹果男人谭小康出主意:绝对不能放过砖厂,苹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那边人都不见一个,人是累死在砖厂,这必须要给个说法。叫他们赔偿,少了五千那可不能干。
谭小康早就被疾病压碎脊梁,他也早就想好了。苹果丧事办完了,他也买包耗子药也跟去了吧,免得连累娃们。
这乡下地方,你成了家,父母也就觉得,这人生大事帮你办完了,以后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了。谭家的家族不小,这一村都姓谭,可就是因为亲戚多了,太扎堆了,这就反倒不亲厚了。高苹果从少女熬到现在,干的事情,是周围女人都在做的。大家只觉得她运气不好,摊上了一个无法为他分担的丈夫。可谁家不这样?这几天谭小康一直跟人说:早死早托生,苹果享福去了。
那些人商量好之后,在第十五天头上,一大家族子人抬着高苹果的棺材,浩浩荡荡的出了村,去了镇上的砖厂。
唐月月,谭良良他们姐弟五个,披麻戴孝扶灵哀哭,那一路纸钱飞舞开道,唢呐凄凄凉凉的在后面吹吹打打。转眼,他们就抬着棺材堵到了砖厂门口。往那一堵,大概就是说你买卖也别做了,今天不说出个理来,大家都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