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季亚楠拧着眉,忍住情绪,转头给司机冯志国打了个电话,让他去找苏洄。
冯志国得了令,开着车绕着酒店附近满到处转悠,但始终找不到这个任性小少爷的踪影,顿觉烦闷无比。
这差事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轻松。
这个偌大城市里,为工作而烦心的人比比皆是,宁一宵也一样。
这一天他本可以平稳地结束这个学期的补习工作,但他看到丁晓辰受了更重的伤,脖子上的淤青骇人,膝盖也是肿的,走路一瘸一拐。
在课上到一半时,宁一宵起身,离开房间给孩子母亲打了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语气犹豫,言辞含混,在宁一宵说到“真的不能再这样了”的时候无力地哭了出来。
他对丁晓辰母亲提出报警的要求,对方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宁一宵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甚至不能算作是一个真正的老师,但还是向这位母亲说了未来可能更严重的后果,听到她陷入痛苦的沉默。
十分钟后,宁一宵将孩子带去医院。一路上他很沉默,反倒是丁晓辰安慰他,“老师,你别生气。”
宁一宵平时总是微笑,很少会有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会让丁晓辰害怕,于是笑了笑,“我不生气。”
在医院等待挂号的时候,他又说:“你应该生气,你有这个权利。等你长大了,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家。要为这个目的好好读书,明白吗?”
丁晓辰点头,眼眶泛红,小声说谢谢老师。
宁一宵不确信自己过了今天是否还能继续做他的老师,所以只对他说:“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我建议你回去之后,让你妈妈带你去报案,就算一时没办法让他得到惩罚,也要记住,咬牙忍过去,以后都还给他。”
丁晓辰忍着眼泪点头,连谢谢都说不出来,宁一宵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他去做检查。
中途他接到了丁晓辰父亲的电话,于是去到走廊接通。
对方在电话里非常大声地训斥了他,近乎暴怒。宁一宵沉默听着,眼睛盯着墙上贴着的[汇集天下父母心,慈遍人间温暖情]的医院标语。
“谁让你多管闲事?我花钱买的是你给我儿子补课,你算个什么东西,还他妈告状,小畜生,真给你脸了!”
宁一宵听他说完,嘴角竟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丁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对方被他这么一问,登时哑口,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宁一宵笑笑,语气和善,“是因为我建议你妻子报警?还是因为我教你儿子怎么对付你这种人?”
“你!”
“丁先生,这些的确是你的家事,我无从过问。当然了,你可以继续打丁晓辰,大不了打死他,不过你真的敢背上人命吗?据我了解,您是外包公司的技术员,晋升空间不大,很容易被新人替代,还背着高额房贷。”
对面的男人显然少了方才的底气,还强装出不怕的样子,“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宁一宵异常冷静,“你不敢真的打死丁晓辰,他也总会有长大的一天,你会变老,会老到连手都抬不起来,踹一脚就废掉。”
“您付给我钱,我送您最后一课,凡事留点后路,尤其是对着你的亲儿子,毕竟……养儿防老,不是吗?”
宁一宵笑了笑,挂断电话。
他知道自己做完这件事,工作一定会丢。
丁晓辰的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工作上受气,只敢把怒火往妻儿身上撒,现在他横插一刀,对方必然会想尽各种手段投诉他。
宁一宵早有预料,所以特意选在最后一堂课结束之后出手。
把丁晓辰送到他外公家里不过两三分钟,培训机构的问责电话就打过来,命令他离职。
但培训机构没有理由对他的课时费下手,一如他所料。
外面下了雨,只剩下他一个人。平日里宁一宵从不打车,能省则省,今天为丁晓辰付了一大笔的检查费和医药费,但也很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帮助,他做不了更多。
这时候宁一宵想起零星的坏回忆,就像穿了件遗忘已久的旧外套,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些搅碎又晒干的纸巾屑。
小时候被打的他没医院可去,听说盐水可以消毒,跑到渔村的海边洗伤口,结果越发严重,还差点被养海虹的村民当成是小偷,抓住狠狠骂了一顿。
那天太阳很毒,宁一宵记得很清楚。
北京很少下细蒙蒙的小雨。
傍晚时分,太阳已完全消失,天空是逐渐深沉的灰蓝色。宁一宵走在人行道,从天桥下方穿过,途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大楼,热闹的霓虹映在水洼里,变成一副脏的油画。
他没有方向,想被这场雨带去一个快乐点的地方。
最终宁一宵走到了一个公交站,也终于打算回去。
站点的广告牌在雨中散发着蓝紫色的光晕,如梦似幻。
视线一点点聚焦,宁一宵隐约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就靠坐在不锈钢长椅上,白衬衫被光染成淡淡的蓝,侧影朦胧,椅子上放着许多空的矿泉水瓶,地上也是。东倒西歪,更像是一堆惆怅的酒瓶。
他领口敞着,表情很空,衬衣半湿,有些透明,像幅落寞的画。
那是苏洄。宁一宵确认后站定。
或许真的有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苏洄在这一刻转过头,与他对视。
两个失魂落魄的人狼狈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