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迁高中就读于渔州中学,全市最好的学校之一,师资力量和学生素质都是顶尖的,他在五班,是学校的重点班。
段星河是他的同班同学,整个三年都是。两人的交情似浅似深,浅是因为三年里彼此很少说话,深是因为,高中时期大大小小的考试,不管是月考、期中考还是期末考,只要是全年级排名的,段星河永远是第一名,而梁迁永远是第二名,稳如磐石,不曾动摇。
梁迁与段星河曾经暗中较劲无数次——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梁迁单方面较劲,段星河也许在意,也许不在意,但从未流露在面上,总是一副清冷的、举重若轻的模样。
梁迁不是器量狭小的人,损友们嘻嘻哈哈地调侃他是“万年老二”,他满不在乎,但是段星河的态度却让他耿耿于怀。有一回月考之前,梁迁在楼道里遇到段星河,不知怎么的,突然玩心大起,向左跨了一步挡在他面前,用熟稔而油滑的口气说,兄弟,这次让让我呗,我也想尝尝第一的滋味。
这话自然当不得真,不过是搭讪的由头罢了。梁迁挑眉望着段星河,一只手插在校裤口袋里,很有点少年不羁的风流。他期待段星河的回答,同时也在暗中猜测,八成是——就算我让了,你也不一定能考第一,又或者,这种事情怎么让。
令他意外的是,段星河在最初的错愕过后,静了两秒钟,突然翘起嘴唇对他笑了笑,说好啊。
这下换梁迁愣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于是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段星河的肩膀,行,说定了啊,够义气。
段星河回教室了,梁迁吊儿郎当地往厕所走,半路上回头看了一眼,对着段星河一闪而过的背影吹了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口哨。
那次月考,段星河依然是第一名,梁迁却马失前蹄,沦为第三,而且仅比第二名少零点五分。他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翻来覆去地检查几张卷子,最后真的发现一处批改错误,于是忙不迭找科任老师改了分数,重新排名,这才舒坦。
在渔州中学,段星河的名气与梁迁不相上下,俊美的外形加上年级第一的学习成绩,让他成了真人版玛丽苏的男主角。不过段星河名气虽大,人缘却一般,和梁迁比起来,受欢迎程度能被甩出十八条街。
梁迁每次对着排名表咬牙切齿的时候,想起这点就会稍微释怀一些。
段星河的人缘不好,跟他自己有关。他拥有一张得天独厚的面孔却不懂得利用,总是沉默寡言,表情淡淡的,平静而镇定,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激起他的喜怒哀乐。起初有同学看不惯他的行为作风,背地里骂他装X、假清高,过了一个学期,大家发现这不是作伪,他就是那个臭样子,待人接物礼貌而疏远,与人交谈也是点到为止、不冷不热。
渔州中学校风严明,不存在校园暴力问题,但是段星河孤僻的性格导致了他没有朋友。男生们酸溜溜地说他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女生对他的喜爱中似乎总添着一丝尊敬的因素。
高二时,梁迁曾听过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言,说有个喜欢段星河的女生形容他为“雪山顶上的月亮”,登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恶俗又矫情。结果五六年后,他在一个失眠的夜里想起这个比喻,竟然认为相当妥帖。
可见人是会变的,不止思想会变,境遇的起落更是超乎想象,当年渔州中学的高考第一名,B大物理系的高材生,如今沦落成擦地抹桌的保洁员,枉费了多年苦读,而他这个学生时代的万年老二,也有翻身做主,扬眉吐气的一天。
梁迁关掉电脑,拎着公文包站起来,锁了办公室准备回家。十米外,段星河拎着拖把要去往放置清洁工具的杂物间,两人狭路相逢,即将碰面的前一秒,梁迁探身进了隔壁的办公室,笑眯眯地高声问,美女,一起吃晚饭呀?
聂菡抬头,从电脑屏幕后面睇了他一眼,夸张地撩了撩头发,说梁大律师今天好兴致啊。
梁迁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与她闲扯,两个人都是从上海返回渔州执业的律师,认识好几年了,关系相当融洽,平时经常耍贫逗趣,商讨案情。
聂菡第二天早上要开庭,目前正在修改代理意见书,没功夫跟他吃饭,挥挥手不客气地赶人,还说,我看你是故意挑我忙的时候请客吧。
梁迁笑笑,替她带上房门。
工作区的灯暗了大半,环境昏暗而幽静。梁迁看到段星河与保洁张姐并肩走过来,张姐热情洋溢地讲着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优秀,段星河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听得并不专注,时不时“嗯”一声算作回应。他的脸孔仍旧清秀柔和,言谈举止也克制疏远,如果再换上一套校服,梁迁一定会以为时光倒流了。
“张姐,下班啊?”他微笑着寒暄,有意忽略了另一个人。
“哟,小梁,出差回来啦!”张紫慧是个大嗓门的女人,虽然只有小学文凭,但是手脚麻利,性格奔放,而且才艺突出——年会上一曲少数民族歌舞惊艳全场,引得观众频频叫好。律师们挺喜欢她,压力大的时候与她攀谈打趣,权当是解闷儿。
梁迁说:“是啊,回来了,你感冒好了吗?”
“好了,我儿子硬把我拖去输液,立马就不发烧不咳嗽了。”张紫慧又问梁迁,“开庭顺利吗?”
“还行。”梁迁看着段星河,段星河却回避他的视线,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砖。
三人一起等电梯,期间张紫慧发现自己忘带了东西,返回律所去取,恰在这时电梯来了,梁迁大步迈进去,看段星河犹犹豫豫地回头张望,吩咐道:“进来。”
段星河顺从地走进电梯,贴着墙角站着,梁迁按了一下关门键,电梯没反应,于是把大拇指凑上去,重重地连戳几下。
两人都目不斜视,直勾勾地盯着金属厢壁,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梁迁开口了:“怎么回事,B大物理系出来,就是让你们当保洁的?”
这话尖酸刻薄,不留情面,段星河惭愧地低下头,左眼的泪痣轻轻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