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狐惑 掠水惊鸿 2405 字 8个月前

掌刑太监高高扬起板子,重重地一下砸在柳云若臀上,这是盛夏极热之时,中衣是极薄的蚕丝所制,这一板打下声音清脆,便和直接打在肉上没什么差别。柳云若身子剧烈一颤,他强咬着牙关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抓着凳子边缘。

太后握着宣德的手,板声响起的时候只觉得宣德的手猛得一抽,若不是她全力压制,他几乎就要站起来。这些日子宫里都在传言皇上专宠柳云若,她还没怎么当回事,当初宣德给她有言在先,不过因着柳云若姿容秀丽,就当他是个弄臣玩物。她体谅皇帝也是人,他不过是玩玩儿,只要不太出格,自己尽量满足他。现在亲眼所见,宣德为一个太监几乎乱了方寸,没想到他们的感情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张太后心里的隐忧就重了一层。她深知对一个皇帝来说,有过分在意的人是危险的,多少代帝王专宠一个妃子都可能引发国乱,何况柳云若是个男人,又更何况,他还曾是汉王高煦的人。

行刑的太监虽然得了黄俨的暗示,但太后和那么多太监都看着,这是惩罚也是示众,谁也不敢舞弊。心里着实为难,一时不得主意,也只得一板板毫无花巧地打下去。

柳云若虽然疼得汗流浃背,心中却还平静,他帮助宣德压制诸王,当然是为了将来太子即位铺平道路。此事要得罪的人太多,除了诸藩王一干大臣,没准儿还有太后,所以太后进来的时候他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待听到太后只抓着他批阅奏折一条,只字不提削藩的事,惩罚也只是五十板子,心里还有些快慰:看来太后是支持削藩的,那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这么久以来,他对自己的身子已不怎么在意,如果可以换来期望的结果,那么即使被毒打、被围观,这些屈辱都可以承受。他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么?

可不管心智多么坚定,身体也是血肉之躯,挨打的时候最直接的感觉还是痛。十几板下去,柳云若便觉得臀上的痛漫延开来,不再是挨一下疼一下,而是火辣辣连成一大片,想来是已没有肌肤可以幸免。他疼得再想不清楚事儿,牙齿咬破了嘴唇,几次惨叫都冲到了口边,自己也有些疑惑:如果叫出来可以不那么难熬,自己又在为什么坚持?

就在他几乎要脱口呼痛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屋里太安静,他耳中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居然不是板子打在自己身上的脆响,而是两个紊乱粗重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不和谐的调子,却又有些休戚相关的默契。他知道其中一个呼吸声是自己的,那么另一个呢?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强撑着不叫了,只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在担心,又或者,是他一厢情愿地不愿让那个人担心。人愿意隐忍痛苦,大抵是不想自己在意的人难过,那么现在,究竟是他在意宣德呢,还是宣德在意他?

猛然迸发的念头让柳云若很烦躁,他想理出个头绪,偏偏脑中一片混乱,反而是那个呼吸声更加清楚。他安慰自己这是因为实在太疼了,这些事情以后慢慢想,现在还是尽力挺过这顿打再说。他开始专心地听黄俨数数,当听到“二十五”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他记得当初在文华殿上挨过二十下就叫哭叫出来了,今天居然有力量撑这么久。

宣德低头看着柳云若抓着板凳头的手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冷汗把后背的袍子熨湿了一片,可见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克制呻吟,心里便狠狠疼了一下。脑中飞速掠过自己对他说的话:这个皇宫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他不是皇帝么,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么,为什么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薄薄的绢丝中衣受不住抽打的力量,先绽裂开来,露出里边一道道红紫交错的棱子,伤痕累累的肌肤暴露在乾清宫清凉的夜气里。再一板子下去,恰好砸到了一个肿得老高的紫泡,板子拖开的时候渗出一道血痕,柳云若疼得浑身乱颤,刚溢出“嗯……”得半声呻吟,却又死死地咽了下去。那个没有完成的音节,便如一个琴弦的颤动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酸酸楚楚的感觉萦绕在宣德的心头。

宣德的眼眶都有些热了,他只想跳起来踹开挥舞板子的人,只想把那个人拥在怀里好好亲吻,他是皇帝,为什么不能?如果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是峻岭恒河,他也有权力移平高山,填平江海。

就在他身子一动要站起来的时候,母亲手上却突然用力,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手背,一阵尖锐的痛楚让宣德醒悟过来——唯独他是皇帝,便不能肆意泄露自己的感情。

如他所说,柳云若是他的私事,这私事一旦与国法、与皇权冲突,他便没了选择的权利。小时候听夏元吉讲为君之道,说“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初听时觉得自豪,现在才体会到,这以一人治天下,其实是某种残酷的牺牲,当私事与国事起了冲突,他只能牺牲“自己”。所以现在他只能牺牲柳云若,因为柳云若是属于他的——虽然他知道这对自己、对他都并不公平。

宣德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眼眶中那些温热的东西压了回去。他为自己的冷静感到了一丝恐惧,今日的牺牲只是柳云若受些皮肉之苦,他还可以忍受,如果有一天要牺牲的是柳云若的生命,自己是不是还能如此理智?

过了三十五,柳云若臀上已是一片血渍,他始终没有吭声,刚才熬不住时还挣扎几下,现在只是随着板子落下的力量微弱地颤动着。掌刑太监倒害怕起来,他们也怕万一把柳云若打出个好歹来,皇帝一定饶不了自己。互相一对眼色,板子高举轻落,声音有了,却打得并不结实,反正现在裤子已被血浸透,太后也看不出打得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