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板子过去臀部便整个红肿起来,没有办法不让伤痕叠加,掌刑太监几乎是怀着歉意把重重的一板打在原先的一道肿痕上。柳云若一直平静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颤抖着转过脸,将脸贴在粗糙的木床上,观刑的大臣们这才看到,那原本俊雅秀美的脸已被疼痛扭曲,眉心紧紧地攒在一起,额头上全是冷汗。这样的神情并不狼狈,相反让人有种似爱似怜的疼惜。
臀上的剧痛让柳云若有些慌张,他发觉自己一开始的计算是错误的,疼痛正以令他惊异的速度叠加上去。两行热乎乎的液体从眼眶里滑出来,他无可奈何地想,真没出息啊,几年都没有流过的泪水,居然打了顿屁股就落下来了。早知道眼泪这么不值钱,就该在和汉王分别的时候痛哭一场——又或者,是因为离开了那个人,他失去了撑下去的力量源泉?
随着责打的数目增加,那原本白皙的臀部很快又红又肿,泛出点点令人担心的紫砂来。司礼太监数过“二十”,掌刑的太监突然停了动作,柳云若怔了一怔,回过头去,看见刚才打他的两个太监退了下去,另外两个补上来。他恍然,原来是怕掌刑的累了会打得轻,每人打十下就要换人。又有两个锦衣卫上来解开他绑缚双手的皮带,司礼太监说:“准许受刑者揉臀。”
柳云若真为这意外的恩典庆幸,臀上是一片火烫介的肿痛,应该已经淤血了,他精通医道,知道淤血若是压迫经脉可能会导致瘫痪。他先是喘了几口粗气,活动了一下被绑的麻木的腕子,回过手去极小心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臀部。触手是一片片深深浅浅的肿痕,用指尖一碰疼得钻心,他试探性地轻按了几下,判断了几处淤血最严重的地方,然后咬紧了牙关,开始指法娴熟地为自己的屁股推拿按摩。
围观的大臣不禁目瞪口呆,在这大厅广众之下揉屁股是极不雅的行为,他们真不信柳云若这样清雅不似尘世中人的公子哥儿,会做出这样龌龊的动作来。刚才的怜悯登时被鄙夷替代,有人皱着眉摇头,有人更是夸张地掩起口鼻。
这些鄙夷的、不屑的目光都落在了柳云若的身上,他在心里暗笑了一下,“士可杀不可辱”的训诫对他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他们却还要用这些世俗的清高和气节来评判他。
没等他揉完,司礼太监一挥手,锦衣卫又把他的手绑住,要命的板子声再次响起。刚刚上来的掌刑太监劲头十足,毫不留情把板子盖在他已伤痕累累的臀上。实在太疼,肉体的直接反应最终打败了理智,他开始在每一次板子落下时绷紧身子,并且痛呼出声,浑身乱颤连牙关都咬不住。他的手指在刑床上划拉着,企图抓住什么东西给自己一点力量,可是粗糙的木头只是磨破了他的指尖,他的掌心里是一无所有的空虚。
他想念那只坚定有力的手,每次握住他的时候都如同温暖的巢,将他的手连同心脏一起包裹。原来他的勇敢机智和坚强都是为了能牵住那只手,不避生死不计后果地向前蹚,只为了和你并肩而行。
王爷,王爷,柳云若在心里一次次地唤着,我很疼,你知道么?我很害怕,你知道么?
柳云若终于失声痛哭出来,一直不语的宣德帝轻轻抿了下嘴角。
四十板打完柳云若已经痛得瘫软了,泪水和冷汗铺了满脸。锦衣卫解开他的手,他完全不想动弹,屁股上刀剜一样,估计好几处破皮了,用手碰上去怕是和挨一记板子没什么两样。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地探手过去,掌心先触到一片潮湿,也不知是血是汗,咬了咬牙,朝着臀腿相连处狠心按下去,那里有重要韧带,一旦淤血严重他下半辈子真不能走路了。
哪知这一按直痛得眼前一道白光炸过,“啊”得一声赶紧缩回手。停顿了一下,他又喘了口气,咬住了自己左手手腕,右手按住那些狰狞的伤痕缓慢而用力的揉着。
宣德为这个几乎属于自虐的举动愣了片刻,不用猜也知道那有多疼,可是柳云若的动作里透露出某种无畏的执着,比那些上了刑场还在痛骂的叛军更坚定。他坐得太高,从上向下俯视去只能看见少年的身上大汗淋漓,整个人氤氲在一片水气里,倒有种朦胧的美感。
突然想起来在牢房中他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情景,和现在很像,他也是这样,痛苦却不怯懦。一边流着血,一边还思路清晰地和自己谈着条件。有这样的意志,为什么不为汉王殉节?而要选择卑贱地活下来?宣德不由对他那句“我怕死”的理由深深疑惑。
第三轮的责打开始,宣德耳听着受刑者发出小鹿哀鸣一样的惨叫,思量这个人到底是怯懦还是坚强呢?又或者,他究竟是人是妖?
宣德无法忘怀六年前,自己初见这位清若梅花的状元郎的情景。琼林宴上君臣对诗,柳云若一人妙语连珠压倒了所有新科进士,那份挥洒之间的文采风流,温润如玉的秀美蕴藉,让他内心深处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悸动。他悄悄跟父亲说,能不能让今年的新科状元做东宫侍读,他幻想着以后能和柳云若谈诗论文,是何等的快乐。可是琼林宴还没有结束汉王高煦就向成祖说,我要这个人。
父亲那时是无权无职的太子,不为皇帝所喜爱,在皇宫里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不能和意气风发的汉王相争。看着汉王回头和柳云若默契地相视一笑,成了他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