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诱宦 再枯荣 3523 字 3个月前

第66章 醉卧花树(八) []

夜里起了雾, 月笼了纱,微微淡淡的霜华铺满人间。晚风吹到了一处崔嵬而立的太湖石后头,拂开密丛丛的爬山虎, 露出了一扇新漆的木门。

这是园子里靠近厨房的一小池塘, 芷秋往日倒是曾经过这里, 只是池塘里常常爬满绿藻浮萍,太阳一晒, 就有些草腥味儿,因此她不爱往这里来逛, 竟不知,这里还有一间堀室。

那门上落了锁, 黎阿则掏了钥匙三两下捅开来,只见门后是一条朝下走的逼仄石槛。他点着灯,一级一级地小心照在芷秋绣鞋下,“干娘小心。”

“这里住的谁?”芷秋提着一口气,方才所见还有一阵后怕,心里咚咚咚鼙鼓频敲, 只怕又见着什么唬人的东西, “怎么修了间堀室在这里?”

阿则笑一笑,口吻随意, “这还是当初修干娘那处院子时一同建的,如今住的是老太太同干爹的兄长。”

“他们不是回京了吗?”四面有轻轻的回音,芷秋眉心暗结,汗毛直立。

“那是哄干娘的, 干爹怕您总惦记着去给老太太请安, 因此才谎称老太太带着兄长回京去了。干娘留神脚下。”

说到脚下, 二人已下了最后一个石磴, 回身益发大起来,灯笼一晃,芷秋恍惚见裙下伸来一只手,“啊!”

她惊得跳了几下躲去黎阿则身后,攥紧了他的衣裳。黎阿则便抬脚一踹,揣着个什么,闷闷地响了一声。

须臾,阿则抹出个火折子,递嬗点亮了几盏银釭。芷秋贴墙缩着,见光亮起,才敢垂眸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又将她吓得面色惨白。

原来地上趴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蠕动着像条虫似的朝她爬过来,那头一抬,才看清他烧了半张脸,另半张露出个可怖的笑意,不发一语。

阿则刚点亮最后一盏灯,听见动静忙过来踩住那人朝芷秋伸出的手,再狠狠碾一碾,“大公子,怎么都这副模样了还不老实?”

那男人痛得浑身抽搐,眉目皆错了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芷秋忙躲在阿则身后,一个身子筛糠似的发颤,在他肩头歪出个眼来窥一窥,嗓音抖得细碎,“这、这是陆瞻的大哥?”

“是,他叫陆梓,干爹的同胞大哥。”

“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被挑了脚筋,不能走了,”阿则回首一笑,上前两步扒着陆梓的肩将他翻过来,盯着他发狠的眼,笑得益发嚣张,“也不能说话儿,早前叫我们灌了绿矾油,烧了嗓子和半张脸,如今,就活像条虫似的每日在地上爬。”

芷秋缩在墙根,只觉四肢都有些立不住,“是陆瞻叫你们干的?”

阿则但笑不语,走向一张榻角,芷秋这才瞧见那里缩着一位妇人,倒是梳洗得十分整洁,面目与陆瞻有几分像,只是双目无定,两唇翕合间,好像在呢喃着些什么。芷秋壮着胆子走过来瞧瞧,“这是陆瞻的母亲?”

“是。”

“她、她怎么了?”

“疯了。”阿则凑到那妇人耳畔,猛地吼一声,“老太太!”那妇人浑身一颤,拼命往榻角里缩,直到缩无可缩的境地。阿则见状便笑,站起身来,“干娘您瞧,时而疯时而好的,疯起来连自个儿亲儿子都不认得。”

芷秋提着气,将这一间不见天日的堀室顾盼一圈,方方正正的一间屋子里,家私齐全,苔痕与霉迹爬满了那些髹红的案椅床榻,满室静阗着一丝腐烂的恶臭,一切渐渐缩成了一抹发溃的虚影。

云翳散开,一庭香露,绮窗霜华坠。几盏残灯火,照着陆瞻的侧脸,他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沉默地看着芷秋进来,脸上带着玉碎瓦全的决然。

不知怎的,芷秋在回来的路上还怕得要死,眼下见了他,唬得乱跳的心竟渐渐恢复了规律,手脚的颤栗亦渐渐平息,她也悄然过去,二人相坐无言。

很久,陆瞻去握她放在膝上的手,被她瑟缩着避开。他毫不意外,收回了手笑,“你总是想看到我衣裳底下裹着的丑陋疤痕,如今你看见了我心里的疤痕,它可比身上的还丑。但怕也来不及了,你已经嫁给我了。”

芷秋抬起脸,是一缕轻得不能再轻的指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外人倒也罢了,你的母亲和兄长你怎么也下得去手?”

珠帘兜着夜风,起起落落地,半掩陆瞻挺括括的背脊,“这话儿说来就长了,你想听,我说给你听,或许你听过后,就会原谅我的残忍。”

他踅至圆案倒了两盅茶搁在炕几上,“先帝早年间迷上玄修,无心朝政,招致百官进谏,其中还有内阁的几位大人,也包括沈从之的父亲。因要压制百官,先帝将户部一位郎中升任为户部尚书,这人就是现如今的两朝元老龚兴。”

“龚兴此人,最善谄媚惑君,十年来,他为先帝镇压言官,打压内阁,趁机暗结党羽,大力举荐自己的人在各州府任职,好替他兼并农田敛财。”

芷秋睐他一眼,摸了摸他那盅茶,仍是凉的,“先帝就不知道?”说话间,固执地重替他倒了盅热茶来。

“知道,”陆瞻苦笑,为讨她高兴,呷了一口热茶,“可他不管,那时候,他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了。先帝原是一位宫女所生,刚继承大统那几年,他的生母被太后害死,朝野皆知,但无人为他说话,只因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多年。直到他十五岁时,发动政变,重夺大权。他很有头脑,也很有城府,掌权不过几年,便大败侵扰我朝边境多年的瓦剌等国。”

他笑一笑,平静如酸雨汇成的一潭水,“芷秋,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明知丹药有毒还要吃,正如我从前也不明白像先帝这样一位聪明的人为何要玄修、为何去求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受阉多年,我倒有些明白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