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宝玉这样，瞧着便是娇宠大的，男孩子生成这般模样，叫人喜欢不起来。</p>

那宝玉果然爱与姊妹玩闹，进门来，便将目光落在了黛玉的身上，开口就与黛玉攀起了话来。</p>

黛玉心中不喜他，但当着一干贾府众人的面，她心中又知晓宝玉乃是贾府上下捧着的宝贝。嘴上便也一一答了。</p>

贾宝玉见状却是来了劲，在问过她的名字后，竟是要给她起个表字。</p>

“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p>

三表姐探春在一旁笑了：“只恐又是你的杜撰。”</p>

宝玉也跟着笑：“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p>

眼瞧着二人笑闹起来，黛玉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阵不适。</p>

也是怪，黛玉脑子里不自觉地又想——</p>

若是那个哥哥，怕是不会这样做的。</p>

这时，宝玉突地又问：“妹妹可也有玉没有？”</p>

“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p>

宝玉突然脸色一变，扯下玉就狠狠往地上一摔，竟是发起了痴狂病来：“什么罕物……”</p>

房中登时乱作一团，全部人都涌上去捡那块玉。</p>

黛玉脸色也变了。她被挤得歪了歪，还险些摔倒下去。</p>

这人真是不能惹的。</p>

黛玉站在那里，有些无措，又有些想落泪。</p>

宝玉是外祖家中的稀罕宝贝，众人都捧着他。自己来时一路小心，但却偏惹得他摔了玉，早听说那玉是他的命根子……想也知道，该有人要怨她了。</p>

那头一众人围着哄宝玉。</p>

黛玉站在一旁，瞧着瞧着，心底却是有些泛起了凉意，越发不想再理会这位表兄了。</p>

日后要更远着才是！</p>

待终于将宝玉哄住了，贾母便将她叫到跟前去，吩咐奶娘，将宝玉住的地方挪出来，让给黛玉住。等过了残冬，再另做安排。</p>

黛玉面上没显露半分神色，但心底那点儿温情已然被抹了个干净。</p>

既是表兄的住处，怎能又让她去住呢？</p>

早便去了信，让她来荣国府。却没早早安置出她的居所吗？</p>

黛玉只觉得舌尖泛着苦意。</p>

这便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么？</p>

黛玉至小体弱，但也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心底不由阵阵思念涌起，脑子里一会儿是父亲，一会儿是母亲去时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那个模糊的，属于那个哥哥的残影……</p>

酸楚抵着心肺。</p>

黛玉揪了揪帕子，垂下眼眸，一言不发。</p>

贾母哄了宝玉好生半天，才说动得他将碧纱橱将让出来给妹妹住。</p>

但就算是如此，宝玉却还满心惦记着：“好祖宗，怎敢搅扰了您，从旁收拾个屋子出来便是……”</p>

贾母喝他：“说的甚么胡话！”</p>

但面上却不见半点厉色。</p>

黛玉绞紧了帕子，手上再不动作了。</p>

但内心却半点也不平静。</p>

她没见过外祖母，但心中却是怀着孺慕的。只是到了此时，黛玉却有些茫然。</p>

来时，一干外祖家的亲人，将她搂住哄着心肝儿，又说着受苦了之类的话……</p>

怎的，却又安排不出个妥善的地方来呢，竟是让她和表兄挤在一处。纵使再如何收拾，再将宝玉挪到贾母院中去，但那也总是不像话的。</p>

但纵使黛玉心中再如何想，那决定也是下了。</p>

贾母说她带来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没几个能得力伺候的，便将身边的丫鬟鹦哥给了她，然后才叫鹦哥陪着她住进碧纱橱去了。</p>

转眼，便是入了夜。</p>

黛玉辗转反侧却是有些难以入睡。</p>

一是床铺陌生得紧；二是想着贾府里头有个混世魔王宝玉，总叫她觉得心里梗得慌；三则是初来便是如此，一时间，黛玉竟是望不见前路如何……</p>

她要在贾府待上多久，她不知晓。</p>

将来如何，她更不知晓。</p>

正是因为不知晓，所以才更叫她不安。</p>

尤其今日宝玉一番举动，会叫二舅母对她心生不快吗？</p>

黛玉想着便觉胸闷了许多。</p>

此时有个丫鬟进来了，黛玉认得她，知晓她叫袭人。说是宝玉跟前很得力的丫头。</p>

袭人笑了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p>

鹦哥道：“林姑娘正在伤心呢，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便觉是自己的过呢……”</p>

黛玉低声道：“不知道那玉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听说上头还有字？若是因我摔坏了，怕是大过。”</p>

袭人笑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中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p>

黛玉忙制止了。</p>

但心底却有了点异样。</p>

袭人说起这玉时，竟透着一股别样的亲昵味道，像是同宝玉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主子如命根子一样的玉，也能说“等我拿来你看便知”。</p>

袭人很快走了。</p>

鹦哥也轻手轻脚地灭了灯。</p>

黛玉躺在床上依旧没有睡着。</p>

她总觉得，这荣国府大得很，规矩也大得很。主子仆从与别人家都不一样。</p>

看上去规矩甚为严密。</p>

但她来这里的头一天，却又觉得处处都透着荒唐，并不严密。</p>

就好像，好像仅仅只是在个看起来规整的壳子里，套入了个分崩离析的内里。</p>

黛玉翻了个身。</p>

罢了，莫要想那么多了。</p>

黛玉闭上眼，总算睡了过去。</p>

只是这一夜睡得并不清净。许是白日里思虑重了些，夜里竟是做了个梦。</p>

第二日黛玉醒了，鹦哥服侍着她起了身洗漱。</p>

瞧她呆呆的，鹦哥还笑问道：“姑娘可是没有睡醒？”</p>

黛玉摇了摇头，脸上总算有了点清明色。</p>

其实这时，黛玉正在回忆那梦里的情景。</p>

她梦见了什么呢。</p>

她梦见自己变回了五六岁时。</p>

她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头，突然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p>

父亲先进来了，而后是老师，再来是一个模样生得格外好的小哥哥。</p>

那小哥哥径直走到了她的身旁，口中唤了声“玉儿”，然后把她抱了起来。</p>

只是下一刻，黛玉便被叫醒了。</p>

梦境戛然而止，这才迟迟没有回过神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