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小静踢着蟒袍，顶着一对丈来长的雉鸡尾，潇洒不羁地走上台，手里一盏熠熠的金杯，遒劲有力地唱：“太保推杯——换大斗！”</p>
她是个女人，却有一嗓子顶到天的豪气，唱进了观众的心，唱活了戏里的人，宝绽站在她身边，虽不是主角，但放眼台下，满场都是亮着他名字的灯牌，那是他素昧平生的粉丝们，千里迢迢来点亮他的星夜。</p>
多小静颤着满盔的珍珠点翠，剑眉横挑，斜睨着宝绽：“天高地久恩少有，这一杯水酒你要饮下喉！”</p>
宝绽微微一笑，执起山水折扇：“用手儿接过梨花盏，学生大胆把话言！”</p>
他一张口，台底下就炸了，满耳是女孩子的尖叫声，一群听惯了hiho、rab的人，因为宝绽的风采，第一次为古老的京剧喝彩，她们仿佛一粒粒种子，落在戏曲这片厚土里，埋下小小的希望。</p>
唱到咬劲儿的地方，邝爷的鼓点儿慢了半拍，但很，他打了个花儿赶上来，一处微小的纰漏，几乎没人注意，宝绽却皱起眉头。</p>
接着，鼓声散了，越来越飘，像是赶着什么，又像是力有不逮，宝绽边唱边替邝爷吊着一颗心，直到多小静扬起白髯，陡地一个翻高：“军帐上挂了帅，众家太保两边排，一马踏入唐室界，万里的乾坤扭转来！”</p>
最后一个鼓点儿落下，整场大戏完美收官。</p>
幕布缓缓合上，演员、伴奏和收道具的工作人员一股脑涌上台，一双双手向宝绽握过来，他却逆着他们，向水蓝色的侧幕走去，邝爷孤零零坐在那儿，睡着了似的耷着脑袋，手里紧紧握着檀板，鼓槌掉了，落在那双穿旧了的旅游鞋边。</p>
（1）苏州撅：京剧丑角婆子戴的一种头套。</p>
第193章 吮着碾着，丝丝缕缕喂过去。</p>
宝绽红着眼眶登台谢幕, 身处大舞台的央，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着，面前是黑压压的观众席, 金色的灯光从头上洒下来，晃了眼, 刺了心。</p>
邝爷倒了，悄然无声的, 就倒在离他不足十米的台侧，脸色惨白，几乎摸不着脉搏，最后那一段西皮流水，他是用命在托着, 托着宝绽的光彩, 托着如意洲的荣耀, 托着京剧百年的尊严。</p>
台下狂热地欢呼, 宝绽的内心却悲凉，所有这些喝彩和激赏, 他曾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换不回邝爷那颤巍巍的一声“宝儿”。</p>
眼角湿了, 他抿紧嘴唇，把脸埋在手盛放的花朵间，玫瑰、百合, 红白相错, 悲喜交加的一瞬，闪光灯亮成一片，像一眨一眨的星。</p>
幕布落下，宝绽扭身摘掉髯口, 和鲜花一起塞给工作人员，妆也顾不上卸，提着蟒袍跑向演员出口。120停在剧院后身，时阔亭正护着担架上救护车，回头瞧见他，伸出手，用力把他握住。</p>
演出之后是庆功宴，匡正替如意洲撑着场面，应笑侬跟在他身边，两人配合着应酬寒暄，酒过三巡后匆匆赶到医院。</p>
宝绽在急救室旁边的楼梯间，头套摘了，妆用湿巾草草擦过，留着薄薄一层胭脂，见到匡正，像绷紧了的弦陡然卸力，露出久违的脆弱：“哥……”</p>
一声“哥”，眼泪就要掉下来，他不想让时阔亭和应笑侬瞧见，转过身，对着白得发亮的墙壁。</p>
匡正走上去，轻轻的，把他从背后抱住，胸背相贴的一刹，宝绽整个人松下来，喃喃地说：“要是没有这场戏，邝爷……不至于走，”他的声音沉痛，“都怪我，怪我一门心思想着出人头地……”</p>
“宝儿，”匡正攥住他蟒袖里冰凉的手，“邝爷是看着你的光彩走的，在如意洲最辉煌的时候，他没有遗憾。”</p>
老人家没有遗憾，可他却成了宝绽的遗憾，眼泪控制不住，倏忽滑下面颊。</p>
“医生怎么说？”应笑侬小声问时阔亭。</p>
“心梗，”时阔亭低垂着头，“送来的时候已经晚了。”</p>
七十多岁的老人，忍着胸腔深处的剧痛，为了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侧影，竭尽全力，用手的檀板和鼓槌送他上青云路。</p>
“邝爷到最后都想着我……”宝绽转身投到匡正怀里，眉头皱得让人心疼，“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有家了，我有爱人，我有你！”</p>
匡正用力搂紧他，一切的困顿、磨难，他都可以替宝绽扛，唯独生老病死，他没办法扭转，捋着那副薄肩，他回头叫：“小侬，酒。”</p>
80度的烧刀子，宝绽上妆前特地去买的，应笑侬带来了，不大的玻璃瓶，递过去。</p>
“度数太高，”匡正拧开瓶盖，“你少来点儿，宽宽心。”</p>
宝绽没应声，他和邝爷说好的，下了戏要喝个痛。</p>
匡正怕他喝多，没把酒给他，自己含了一口，俯身衔住他的嘴唇，吮着碾着，丝丝缕缕喂过去。</p>
唇齿纠缠，辛辣的酒气混着彼此的唾液，说不清是烫还是辣，只觉得整个口腔都烧起来，热流涌向胸口、胃肠，暖了四肢百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