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猎人收网

章台宫东侧烧着火炕的偏殿内,被蒙恬匆匆从学堂喊来的扶苏,正抱着迷糊睡去的明赫,侧耳听着殿中之人的对话。

若说上回亲眼见昌平君讨回城池,他只有满心的失望和愤怒,那么这次亲耳听见昌平君将明赫推到风口浪尖,他除了愤怒以外,还学会了理智地分析前因后果。

因为父王前些日子告诉他,身为秦国长公子,若想扛起与生俱来的重担,就必须要学会窥透人心之善恶深浅。

他不想辜负父王的厚望

,此刻正在学着认真推测昌平君今日之所以逃亡,是他已察觉到父王的不信任。而他想除去明赫,则是已察觉到明赫的不寻常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庆幸,还好明赫已经睡着了,不然他听到这话,难免会有些伤心即使他实际是小仙童,也不会喜欢被亲生父母抛弃。

扶苏将怀中已长高一大截的小崽抱得更紧了几分,想到那日秋风中命悬一线的瘦弱小奶娃,心疼不已小九别担心,父王早就知晓此事了,他会一直一直很爱你的哦,我也是,你赵国的坏父王不要你,我们亦不稀罕他

昌平君一愣,嬴政这般维护那崽子,莫非已窥出他能为秦国带来好气运一事不行,眼下我既然一时逃不掉,那就必须让这臭崽子在嬴政眼中,成为赵国毒计的“果子”,让他每每见到此子,便心生不悦

他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臣忽然想起,九公子之相貌,与赵王确有七分相似啊,王上不可不防赵国之阴谋”

嬴政一听这话,心中便十分不喜,脸色也淡了下来,所谓近朱则赤,寡人一手养大的仙界小崽子,岂会与赵迁那鼠辈有七分相似吾观铜镜之中,吾儿明赫分明与寡人有五六分相似

往日倒不知,昌平君竟这般口无遮拦。

他估摸着扶苏已被蒙恬接到偏殿了,再无心思与昌平君继续周旋,便冷声道,“世间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岂能以此来断定血缘此事,休得再在寡人面前提起。”

昌平君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勿再提此事有此孽障在,岂不是可以继续助秦国兵不血刃,一举灭掉列国

连日不安的焦躁,此刻无望除去“灾星”的打击,让他心头不免方寸大乱,本该细思的话也登时脱口而出,“不九公子不但肖似赵王,臣初见九公子之时,便觉他与那赵王宠妃姜姬亦有八分相似”

华阳太后闻言倏地眯起了眼睛,政儿,这下你总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韩王差点当场就笑出声来,抬眼看了看嬴政,急忙伸出两只手紧紧捂住嘴,贼子,就算秦王不信寡人告发你之言,天亦要亡你

昌平君猝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君王看去,嬴政却转身朝殿上走去,待端坐于椅上,才目光灼灼看向他,“是么寡人竟不知,昌平君出使赵国,竟还能见到赵王的后宫姬嫔”

如今列国待客之道一贯延续周礼,君王接待诸国使臣的筵席之上,至多会有歌姬以丝竹管弦之乐舞助兴,绝不会令后宫姬嫔现身于外臣面前。

昌平君能知晓赵王之姜姬是何模样,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与那女子本就相识。第二,他在赵国地位超然,赵王丝毫不将他当成“外臣”对待。

若是前者,则意味着,昌平君早就知晓明赫与姜姬相貌相似,却将此事隐瞒至今,是何居心

若是后者,昌平君更有叛秦通敌之嫌疑试问世间何样之使臣,才会让异国之君以“内臣”之信任相待

偏殿的扶苏,只觉得手心脚心都渐渐冰凉了起来,他将脸贴在明赫的襁褓上,慢慢感受着这份温暖初见之时,便是他极力反对我抱回阿弟那日

原来,昌平君在那时,便知晓明赫是赵王之子,是赵国“灾星”。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明赫究竟又是谁丢在路旁的,昌平君那日为何要再三劝他去祭拜阿母,甚至,若明赫不是小仙童,而确实一个能颠覆秦国社稷的“灾星”,他又该以何颜面去面对父王

扶苏慢慢地想着,“原来,我也是你设局的一环,原来,你非但对昭襄王与父王毫无感情,连对我亦毫无感情,我身上亦有一半楚人血脉啊那阿母呢”

蒙恬于心不忍,忙压低声音劝道,“长公子”

扶苏摇摇头,又飞快抬起头,倔强地不让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我是父王的孩子,我来日还要守护嬴氏一族,守护天下万民,这点欺骗,击不垮我

章台宫中,昌平君已从自觉失言的恼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听嬴政之言,便知大势已去。

如此一来,他反倒不慌了,边慢条斯理自顾自站起来,边怡然理了理衣襟,这才举步慢慢往前踏出几步,一如既往温和笑道,“王上派我前往魏国之时,想必就猜到些什么了吧”

嬴政亦含笑看向他,就像从前信任他之时那般,颔首道,“赵离母子,钟离眜,吾儿明赫,吕不韦,还有,你将于郢陈之地叛秦。”

华阳太后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发白的骨节仿佛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但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韩王心头更是悚然一惊,忙悄悄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秦王早就知晓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来,自己透出这些“筹码”岂非一文不值

秦王与寡人差不多年纪,为何有这般深的城府

上天何其不公也

昌平君心头亦是大震,他头一回认认真真,打量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君王,自嘲道,“王上果有昭襄王之遗风,当年,是臣坚信子必肖母,看走了眼。”

嬴政起身慢慢踏下殿阶,面上依然噙着笑意,“如此说来,表叔当年那一

箭倒是白受了。若你将昌文君也绊住,再晚上半个时辰姗姗来迟,恐怕表叔如今已得偿所愿。”

昌平君轻轻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如此,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臣纵有悔亦晚矣”

嬴政轻蹙剑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大秦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与寡人,皆待你不薄。”

昌平君仍是微笑,“嗟来之残羹冷炙,臣实在食之难安呐”

华阳太后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斥道,“熊启,当年你祖父为讨好秦国,主动将你父送来为质,后来他又凭借黄歇之谋逃离秦国,昭襄王怜惜你母子二人无人可依,这才让你小小年纪受封公卿之高爵,嬴氏四代君王,从无一人负过你反倒是你父,自他逃回楚国登上大位,便从此绝口不提要接你母子归楚之事,你不去恨他,反要恨善待你的秦国”

第44章

昌平君抬眸瞥了她一眼,嘲笑道,“太后此言差矣您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品尝过质子之苦,又岂懂我父之难处他那时即便开口了,嬴稷那老贼便愿放我母子归楚么”

“熊启,休要放肆”,嬴政罕见地在人前动了怒气,厉声打断他的话,面沉如水道,“寡人之曾祖父,纵便晚年受人挑拨负了武安君,亦未曾负过你熊启半分你此生受尽昭襄王庇护,享尽嬴氏王族之尊荣,竟敢在寡人面前对昭襄王这般大不敬,你好大的胆子”

昌平君慢慢袖起双手,漫不经心笑了笑,“王上啊,您本就该知晓的,臣若不胆大,又岂敢在这咸阳城中、秦王眼下,设下这一环又一环之计策可惜啊,赵王愚蠢不堪坏我大计”

华阳太后含怒指着他,“熊启,昭襄王乃是你之外翁”

昌平君蹙眉不耐打断她的话,“在本公子心中,我乃楚国考烈王之嫡长子,而非秦国昭襄王之外孙若无嬴稷那老贼步步紧逼,我的父王本可堂堂正正地带着我与母亲回到楚国,届时,我熊启绝非区区一个秦国昌平君,而是楚国之太子,来日之楚王是他,亲手毁了本公子的大好前程”

韩王见状,忙往无人的角落悄悄爬了几步,边隔岸观火,边暗暗祈祷,“快打起来,尔等快打起来,最好两个一起去死如此一来,寡人也算一日而灭两大当世之枭雄了哈哈哈对了,韩非在秦国做郡守,没准寡人还能在他的扶持下,在这咸阳宫原地称王,也算是一报嬴政灭我韩国之仇了”

嬴政每怒到极致之时,反会愈发地冷静下来,他面无表情看着昌平君,并不言语。

华阳太后却在宫人的搀扶下,冷笑着慢慢走下殿,表情微妙地看着昌平君,“楚国之太子呵呵熊启,可惜在你那位好父王的心中,配当楚国太子的,并非是你,而是他回到寿春后纳李园之妹诞下的熊悍呐他宁愿顶着无子的名声,宁愿立一个身世存疑的婴孩当太子,都不肯要你这长子”1

华阳太后这番话,终于击溃昌平君竭力维持的体面,他平生最难堪最不甘之事,便是此事

熊悍的母亲曾是春申君府上姬妾,当年楚国坊间隐有传闻熊悍并非楚王之子,而是黄歇之子。

可即便如此,楚王仍是义无反顾将李园之妹立为王后,将她的孩子立为太子,仿佛彻底忘了秦国那对母子。

数年来,昌平君虽然时时提醒自己,父王是世上最爱他之人,可熊悍的存在,终究如一根长长的利刺扎在了他心中,让他不能不怨恨

平日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撕下,他面色扭曲地红着眼,怒看向华阳太后,“熊悍身世再如何存疑,他皆是春申君心腹之妹所生,而我却是秦国公主所生,父王自会亲疏有别此事亦是嬴稷老贼之过”

嬴政面无波澜站在一旁,负手不语,暗暗思忖着该将昌平君车裂,还是腰斩于市。

竖子无需再费口舌,若无我秦国之公主,世间又岂会有你熊启降生

昌平君却再次厉声道,“华阳太后,你是我楚国威王之女孙,身为楚人却背弃母国,这般尽心尽力当秦国的太后,又有何道义来指责我”

华阳太后本被他先前一通歪理气得直喘大气,眼下听完这话,倒气笑了,

“熊启,本宫与你之境遇可谓截然不同以周礼而论,男子称氏而女子称姓,可我父虽是威王之子,却要与姑母一同称芈姓,楚国王室待他可有半分恩情”2

“而我父此生,功劳是在秦国立下的,爵位是得秦王封赏的,秦国对我父之恩远胜楚国,本宫为何要学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巴巴去报效于薄情寡义的楚国”

昌平君疾言厉色,还待再指责华阳太后叛国,却听见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为何不找寡人的正夫人芈绾合谋,而要费尽心思布下赵离这颗棋子”

偏殿的扶苏急忙竖起了耳朵,芈绾,是他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