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侍卫从淮南军营,带着家书抵到洛阳时,恰逢八月十五中秋节。
虽然府上少主在外征战,五月里又新丧一位少夫人,但这等世家大族,便是随意地办,也是一派金菊灿烂、灯火辉煌的富丽气派。
水榭之内,裴家三房皆在宴上,二房三房嫡庶子女一堆,显得人丁旺盛,热热闹闹。
而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裴氏嫡脉长房一门,却只有王氏这么一位寡妇。
眼看着另外两房那一张张笑语欢声的脸,王氏端坐在上座,面上虽不显,心头却有一丝晃动。
她已好些时日未曾想过那沈氏了,现如今,忽然想
到。
若那日自己在闻喜等一等她,或是派两个亲信去接,或许此刻,她也能列座席上,婆媳相伴,也不至于显得长房太过清冷萧条。
那沈氏虽家里落败了,但性子乖觉,不惹是非倒也不是不能容她。
怪只怪裴彤那小蹄子,出手那般狠辣,愣是叫她只能捏着鼻子,上了同一条贼船。
思及此处,王氏端起杯中菊花酿,不动声色瞥了眼下首那一袭杏色锦裙、头簪金钗的裴家三娘子。
见她吃着螃蟹,一片娇憨可爱,再想事败那日,她跪地哭诉的模样
这样的女子,真要让她进琅琊王氏的门么
王氏浅啜一口菊花酿,明明是温酒,咽了喉中却又丝丝缕缕透着寒凉。
思绪游离间,高嬷嬷侧耳来禀“夫人,淮南家书到了,侍卫已在偏厅等候。”
家书抵万金,何况是佳节里独子的来信,王氏一时也顾不得还在宴席上,拿帕子掖了掖鼻尖,缓缓起身“诸位慢用,我去更衣。”
高嬷嬷扶着她,翩然离席。
裴彤见状,朝自家母亲崔氏投去一眼。
崔氏略作思忖,招了个小丫鬟去打听。
偏厅内,王氏姿态优雅地坐在太师椅,细细问过侍卫裴瑕的近况,瘦了胖了,黑了白了,可有受伤之类。
那侍卫一一答了,末了道“夫人放心,郎君一切皆安。”
王氏一颗慈母心这才稍定,见桌上两封信,眼皮轻动,先拆了给自己的那封看了。
她这个儿子向来老成稳重,信上所言来来去去,也只是叫她勿念保重,叩问慈安。
放下这家书,她指尖停顿片刻,又拆了给沈氏的那封
相较于她那封一本正经的问安,写给沈氏这封,虽也是交代一切都好,字里行间却透着几分不自觉的随和亲近。
再看桌上放着的那个竹叶纹荷包,王氏拿起“这是”
侍卫面色悻悻,垂首道“这是临行前,郎君让小的送给、送给少夫人的荷包。”
他又将裴瑕那句赠言说了。
“聊赠一枝秋色”王氏解开那荷包,里头的桂花早已干涸,然一打开,桂花馥郁香气扑了满鼻。
这个守真啊
饶是她已这把年纪,嗅到这香气,看到这桂花,都不住挑眉。
若是沈氏尚在,收到她夫君这份风雅巧思,成婚不久的小娘子知道夫君
记挂着,又该是如何欢喜
“夫人。”高嬷嬷躬身,轻问“是又头疼了么”
王氏敛眸,并未作答,而是将那荷包放回桌边,又屏退侍卫,才轻叹一声“守真他在信上说,战事顺利,最迟年前赶回。”
高嬷嬷道“这是好事呀。”
“是啊。”王氏扯唇,沉默下来。
“那夫人为何叹气”高嬷嬷迟疑“难道是为沈氏”
王氏抬手揉了揉额心,闭眼道“
我今夜总想起她,方才竟还生出一丝悔意。”
高嬷嬷讪讪,心道人都已经没了才来悔,有何用嘴上却宽慰着木已成舟,多思无异。夫人还是往好处想,待到郎君凯旋,得了封赏,到时候长安洛阳大把的名门贵女由您挑,您还怕寻不到贤媳1717”
王氏心不在焉嗯了声,视线又飘到那个装满桂花的荷包,眉头蹙着。
她原以为儿子求娶那沈氏,只为君子一诺。
可这一支秋色,岂非风月
唉,只愿是她多想。
月明千里,天涯此时。
淮南郡,宣州城府衙,轩丽正厅内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热闹非凡。
朝廷军连连大捷,又于昨日攻下叛贼张英的老窝宣州城,逼着张英带着一万残兵朝东狼狈逃窜,只待最后一击。
现下朝廷军士气大振,恰逢中秋佳节,二皇子下令美酒美食犒赏离家征战的将士们。
将士们喝酒吃肉,主将们自也设宴作乐,那张英弃城逃跑时,也顾不上府中那一堆美妾歌姬,那些女子有刚烈的,或是撞柱或是投缳,有些胆小的,便一并被当俘虏抓来。
二皇子一向有贤名,治下严明,下令将士们不可欺侮这些女俘,只与其他女俘一并关进营里,叫她们给将士补衣缝战甲。
不过今日宴饮,为着助兴,还是让人挑了些姿容出众的过来,弹琴歌舞,陪酒助兴。
酒过三巡,耳酣面热,血气方刚的将领们也挑了合心意的美人,拥入怀中,一亲芳泽。
二皇子身侧也有一美貌宠婢,持盏奉酒,娇笑道“殿下请饮。”
“好。”二皇子勾唇,就着美人白嫩柔荑饮了那一杯。
再看厅堂之内,人人都有美人相伴,唯独左侧那一席,裴氏宗子,白袍简冠,独坐饮酒,一派不染红尘,清贵雅正之气。
二皇子挑眉“守真,一人独饮多无趣,我看那弹琴的小美人有意侍奉你,不若给她个机会”
其实何止那个弹琴的美人,今夜作陪的歌姬们甫一入场,目光皆是先被席上这位俊美郎君吸引,而后才看向宴上最尊贵的二皇子。
可偏偏那郎君冷淡如冰,无论送了多少秋波,他置若罔闻,自顾低头喝酒用膳。
现下听到二皇子金口提起,那弹琴美人心下欢喜,忙抬起一双柔情水眸,盈盈看向那白袍郎君“烟儿愿侍奉郎君。”
裴瑕眉心轻蹙,只淡淡拂过那女子一眼,转而望向上座“殿下好意,臣心领了。只今夜中秋,臣心系洛阳亲人,无意女色。”
二皇子早猜到他是这么个回答,扯了扯唇,再看那烟儿,摇头叹道“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呀。”
右座的副将彭析见状,大手一抬,红光满面朝那烟儿招手“来来来,既然裴军师不要你,今夜让本将军好好疼你。”
烟儿看了看那满脸络腮胡的粗犷虎将,又看了看那边美如玉却冷似冰的神仙公子,最是咬了咬
唇,美眸含怨地走向彭副将。
二皇子端着酒盏,有几分薄醉,笑睇着裴瑕“守真啊守真,你这般不解风情,也不知伤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裴瑕淡淡道“裴瑕就一人,若颗颗芳心都要顾及,何来闲暇顾及黎民百姓,家国社稷。”
二皇子被这正气凛然的话噎住,再看他一副清心寡欲模样,不禁好奇“那你家夫人呢你待她也无心无情”
裴瑕眉眼微动,静默两息,缓缓道“殿下岂可将正妻与旁的女子作比臣妻于臣,自是不同。”
二皇子再次语塞,这些时日,看这裴守真作战出策,灵活诡诈,并非那等墨守成规、不懂变通之人。可一涉及到男女风月事,他就迂腐不化,活像个不解风情的老古板
真不知道这人私下里与他夫人相处,又是怎么一副模样。
二皇子心下琢磨片刻,举杯和裴瑕饮了一回,再放下杯,忽道“待擒到张英老贼,割了他的脑袋,守真你与我先回长安,清扫战场与残军之事,交由康梁两位将军处理。”
裴瑕略一思忖,颔首“好。”
二皇子又推开身侧的美人儿,朝裴瑕凑近些,压低声音“回程会经金陵,我母妃寄信,让我顺道探望我姨母,我打算在金陵停留几日,守真陪我一道”
二皇子的母妃杨氏,乃四妃之一的贤妃,出自名门弘农杨氏。
而杨贤妃的嫡亲幼妹,嫁给了博陵崔氏子,后随夫君外任金陵太守,亲姐妹已近十年未见。
这回知晓儿子
去淮南征战,杨贤妃就提到,若是战事告捷,得了闲暇,就顺道去金陵探望妹妹一家。
二皇子至孝,他又久在长安,对金陵这等江南富庶地也心神向往,便将此事搁在心里。
现今见战事已到尾声,回程有望,遂邀裴瑕一道去金陵。
“也好。”裴瑕沉吟应下“臣的故交净空大师也在金陵同泰寺,臣正可寻他饮一盏茶。”
二皇子眼前一亮,虽他不是什么诗文大才,却也知道这净空大和尚的诗才天下闻名。
真不愧是裴守真,竟然与净空大师也有旧识。
“甚好甚好。”二皇子笑道“到时若得空,我也随你一起去讨杯茶喝。”
裴瑕应着,再次垂眼,静静看着杯中清酒。
对那繁华金陵城倒没多少兴趣,只想着若能斩获贼首,提前回去,或许十月,便能返回洛阳。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1」
长指轻抚过腰间系着的那枚平安玉扣,他看向窗外那轮明月。
不知家中现下如何。
她,又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