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诚服与效忠

如果从来没有看见过光明,也许能够自然而然地接受看不见这回事。

可沈明烛14岁以前是看得见的。

正因见过,他才知道拥有一双正常的眼睛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此刻巫浔竹仿佛戳中了他的死穴,激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只不过他运气向来不好,从来就没有好事真正降临在他身上过。

是以巫浔竹的这句话在他看来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他根本不敢信。

“沈先生,你还好吗”

见沈明烛不答,巫浔竹再度出声询问。

沈明烛盯着面前那影影绰绰的黑暗,只觉得太阳穴直跳,他又开始头疼了。

“我再说一遍,离我远一点。我不需要治疗”

沈明烛的语气仍然显得有些狂躁,不过声音已低如蚊呓。

话音一落,他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多亏郑方和司星北及时上前扶住他,他这才没直接倒在地上。

沈明烛被扶到了床上躺下。

可他的模样明显非常不对劲面色灰败,印堂发黑,四肢猝不及防地一抖,紧接着他整个人都痉挛起来。

郑方和司星北面色俱是一惊,赶紧一人按住沈明烛的一只手。

“都让开吧。”

巫浔竹的话似有雷霆万钧之力。

郑方立刻松开手。

连司星北都不由自主放开了沈明烛的胳膊。

巫浔竹的食指与中指再度并拢,继而点上沈明烛的眉间。

紧接着肉眼可见的黑气源源不断从沈明烛的额头处往外溢出,再通通流向了巫浔竹的手指。

几乎在刹那之间,巫浔竹那两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便被黑气缠满了。

很快,这些黑气钻进了他的小臂,让他小臂的皮肤鼓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球,它们就像是无数细小的毒蛇,会这么一路撕咬着他,直到他的心脏位置。

这一幕实在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郑方不由惊呼出声,担心巫浔竹会因此出现什么问题。

好在下一刻那些黑气就全都消散了。

难道巫浔竹本身具备净化之力

此时,沈明烛虽然仍在昏睡,但已不再痉挛,脸色也恢复了不少。

巫浔竹暂时收回手指,用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看向司星北。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吗”

沈明烛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穿着嫁衣面带笑容,以为从此走向幸福,不料却落入地狱的喜媚;有漫天的黑色大雪,以及在雪中哭泣的少女;还有如触手般飞舞的、挂满人头的榕树

最后这些色彩鲜明的画面全都褪成了黑白。

就好像所有的喜悦、快乐、憧憬、难过、悲伤、恨意,最后都在漫长的时间中归于沉寂。

所谓情绪,不过

是身体激素的刺激。

其底层逻辑是化学、物理、数学公式。

所以人其实可以没有情绪。

离奇的、虚无缥缈、乱七八糟的念头窜入沈明烛的脑海。

然后他睁开眼,醒了过来。

梦境有颜色。

梦醒后的世界却只剩一片黑暗。

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沈明烛感到了微妙的倒错感。

不过短暂的错愕之后,他的表情已恢复如常,像是早已对此感到了习惯。

沈明烛觉得口渴,坐起来后下意识做了个探向床头的动作。

平时睡觉前,他总是习惯在床头放一杯水。

然而这回他的手落了空。

又愣了一会儿,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离开副本,他好像就断片了。

他隐约记得郑方他们带自己进了酒店,再后来

再后来我好像吼过他们。

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脾气

沈明烛眨了两下眼睛,随后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他那有些发懵的眉眼立刻变得警惕。

“沈先生醒了想要喝水”

这个声音落下后,是水杯被放在床头柜上的声音。

“水是温热的,应该刚好可以入口。”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来人是谁

沈明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了起来。

这人似乎叫什么巫浔竹,是夏镜元的师叔。

“谢谢你。”

沈明烛伸出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清凉的水入口,喉间的干涩去掉,他舒服了许多。

也因为巫浔竹这个举动,沈明烛发现他是个颇为细心的人。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第一次与盲人相处时做到这么细致。

沈明烛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有好心人见到了这一幕,去饮水机处用一次性杯子给他接了水,然后把水杯

朝他递去。“喏,喝吧。”

对方如此行事,实在是个心善的好人。

可沈明烛偏偏犯了难。

只因他看不见,并不知道对方把水杯具体举在了什么位置。

如果是个男人倒也无妨,对面偏偏是个姑娘。

沈明烛不敢贸然伸手,怕不小心碰到姑娘的手,或者她身体的其他地方。担心一不小心冒犯了姑娘,他一时只能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接过那个杯子。

刚才放杯子的时候,巫浔竹有意放得很重,既能告诉沈明烛那杯子的位置,又给两人之间留出了足够的距离与尊重。

对此沈明烛颇为感激。

喝完水,头脑慢慢恢复清明,沈明烛放下水杯,发现左手手腕上多了根绳子。

他伸手摸了摸,察觉到这绳子上还挂了一个小锦囊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

沈明烛举起左手,看向巫浔竹所在的大概位置问道。

那是藏魂囊。你可以用来存放鬼魂。

以后灵灵可以待在锦囊里,而不是你的身上。不要老让鬼上身,你会被他们影响,变得不像自己。”

巫浔竹问他,“你要不要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然后吃点东西

“你昏迷的时候,郑导他们一直在外面守着。现在见你醒了,他们该放心了,大家可以一起去吃顿夜宵。”

听到这话,沈明烛低下头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去洗漱。麻烦大家了。”

“好。我先帮你铺好垫子。”巫浔竹道。

沈明烛不解。“什么垫子”

巫浔竹道“从床到浴室,从床到房门口,这两条路上,我会放上硅胶垫。你需要在这里住几天调养。硅胶垫能帮你适应得更快一些,这样晚上如果起夜什么的,不需要盲杖,你也能找到路。至于房费,郑导说他包了。你不用担心。另外”

重新走到床头,巫浔竹放下了一盒药膏。

微微躬下身,他以俯视的角度看向了沈明烛。

这会儿沈明烛的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有一道显得有些狰狞的十字形伤口,脸上有没被擦干净的血痕,身上还穿着那件颇为劣质的、沾了血的道袍。

可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的美貌。

这张骨相极佳的脸美到了极致,此刻更被暖色灯光晕染上几分温柔,看起来简直惑人心魄。

看着这样的沈明烛,巫浔竹那双沉静的、藏住所有真实情绪的、几乎没有一丝破绽的眼睛,出现了片刻的恍然。

他的想到了许久许久之前的一幕

闪电从九重天上直直刺入波涛汹涌的海面,将夜晚变得比白昼还要明亮。巨浪冲天而起,像是被闪电铺了一层霜雪,而就在这巨大的重重雪浪之中,有一个人顶着风浪雷暴,如利剑般破浪而出。

闪电勾勒出他那具精瘦有力、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线条的身躯,紧接着他举起的,是一把比闪电还要明亮的耀眼骨剑。

与此同时,一道鬼魅般的轮廓在海水中来去自如,像是本身就是水的一部分。

又一道闪电劈下,轮廓回过头,看到了那个破浪而来的、胆大包天的,居然敢在自己地盘动手的、高高举起一把骨剑的男人。

闪电与剑光一同照亮他的脸白皙、凌厉、漂亮到不可思议。

轮廓就这么怔了一下。

下一刻,骨剑带着凌厉与决绝的姿态,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斩下。

轮廓猝不及防中剑,身体的血水如墨一般融入海水,再顺着浪涛远去。

所有光影在这一刻消失,那个漂亮男人手执骨剑,带着强势到不容拒绝的力量欺近轮廓,沉声说出一句

“山澨,怎么样服不服

“你输了。愿赌服输,你来当我的坐骑。从此你要诚服于我,效忠

于我”

曾有无数次,山澨都想过,要把沈明烛这个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可就连他都很难想象,现在的沈明烛会变得如此可怜而脆弱,是他随随便便勾一下手指,就可以被撕成碎片的地步。

现在他的脖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容易被折断以前也是这样的么

“巫先生”沈明烛开了口,“你刚才在床头柜上放了什么吗”

巫浔竹的表情立刻恢复如初,只不过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显得略微沙哑了一些。

“一盒药膏,就在水杯旁。洗完澡,你记得涂药,可以疤痕去掉。”

沈明烛无所谓留不留疤,但也没有当场回绝对方的好意,于是又道了一声谢。

紧接着他眉头皱起来,再次陷入了沉默。

瞧见这一幕,巫浔竹微微侧目,表情显得若有所思。

但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只等着沈明烛先开口。

又过了一会儿,沈明烛果然开口了。

“多谢巫先生。所以你怎么收费我该付你多少钱”

浔竹做这些,当然不是为钱来的。

寻常人砸再多的钱,也很难请到他出山。

沈明烛也知道自己这话显得有些无礼,显得在轻视别人。

可他偏偏还是说出口了,就像是故意要跟这个人划清界限。

巫浔竹倒是淡淡笑了。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沈明烛道“你帮了夏镜元,我帮你一把,合情合理。还是说,你要一码归一码,非要和我算清楚”

“算清楚一点好。”

沈明烛道,“没有无故接受谁好意的说法。我怕自己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