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八月下旬,夏天最热的时段将将要过去,但人行路绿化树的叶子依旧在毒辣的骄阳中打着蔫,整条长街连一丝风都没有。

温宁推门走进咖啡厅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人。

林简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裤,纯白t恤,正偏头对着玻璃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靠近,他刚刚转过头,温宁便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林简整个人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但可能是许久不见,温宁总觉得他好像又瘦了一些。

林简看着对面的人,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而后将点餐的iad转过去,波澜不惊地问“喝什么”

态度自然随意的,似乎对于这场邀约丝毫不意外。

事实上,温宁也没想到他会同意见面。

而眼看暑假即将结束,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能够尝试的机会。

温宁要了一杯柠檬水,服务生很快送来,她握着微凉玻璃杯身,说“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吧”

林简垂着眼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是哪所大学”

“清大。”

“哦,那很好,真的要恭喜你。”温宁眼中带着笑意,和一丝掩藏不住的骄傲与欣喜,不愧是他的儿子,即便经历了坎坷多舛的命途,依然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为自己拼出一个灿烂的未来。

温宁用目光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少年,一时间百感交集。

距离上次在派出所匆匆一面已经过了很久了,其实她私下里利用多重途径,想要进一步了解林简的寄养家庭,但很显然,除了世人皆知的豪门望族外,关于沈家多年前寄养了一个孩子这种秘辛,绝非是外人所能获知。温宁又辗转联系过民政部门,但涉及未成年人,这样的寄养关系在民政部门属于保密性质,她根本无从窥察。

而现在,她又坐在了他面前,那些隐藏的期待便再次蠢蠢欲动。

林简掀起眼皮,看出对面人的欲言又止,没什么情绪地问“你约我见面,是想说什么”

总不能只是恭喜他考入心仪的大学。

温宁抬手,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隔了许久,才试探性地问“如果,我现在还是说,希望你能考虑和我去国外念书,你”

林简眸光微冷,简短道“不可能。”

温宁深吸一口气,却并不气馁“为什么呢,难道是故土难离可是,你马上就要去首都念大学,还不是一样要离开这里,如果只有假期可以回来,那么国内国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以你的成绩和能力,在国外,你甚至能选择比清大更优秀的世界顶级学府,那才是金字塔的顶端,你”

温宁几乎是苦口婆心,说到最后,音量低微下来“而且就真的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么”

而无论什么时候,弥补二字落在林简耳朵里,都极其可笑。

“不需要。”这三个字,他都说累了。

温宁陡然沉默下来,咖啡厅外热浪盈天,街上车流来往不绝,过了好半晌,林简忽然听见对面的人用很轻地声音问“那么你这样排斥离开,是不是因为有”

后面的话,温宁犹豫着,还是没有说出口。

林简缓缓转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凝定地落在温宁忐忑的脸上,过几秒,他忽然勾了下唇角,说“是啊。”

温宁惊诧抬头。

林简说“你想问我是不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在这里,所以才不走没错,就是这样。”

“是是同学吗”温宁睨着他的脸色,轻声问。

“不是。”林简收起唇边的笑意,淡声说。

任何一个母亲,在乍然窥探到自己孩子在感情生活中露出的端倪时,都是好奇又担忧的,即便温宁失职至此,却依旧不能免俗“那是已经工作了就在这个城市吗”思索几秒,她稍微抬高了一点音量,诧异道,“如果这样的话,这个女生岂不是比你大很多”

林简古井无波地看着她胡乱揣测,第一次在内心默默佩服女人的想象力。

而就在温宁独自揣测渐渐分神之际,林简石破天惊地扔了一句“不是。”

“我喜欢的是同性。”

前几秒,温宁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片刻之后,她看向林简的眼神突然变得难以置信,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林简问“怎么,很意外,还是接受不了”

温宁在指缝中漏出的呼吸滚烫急促,整个人久久失声。

“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认回的儿子居然是个同性恋,所以生理性的排斥”林简无不嘲讽,“还是现在后悔了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跨海越洋地找过来”

说不震惊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听到林简毫不客气地往他自己身上扎刀子,温宁又陡然生出心酸。

喜欢同性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与她这么多年的缺位不可能毫无关系,总归是她的儿子,她欠下的子女债。

“没有,你不要这样说自己。”

惊愕渐渐消散,温宁强迫自己在最快的时间内镇定下来,心底的痛楚漫延到眼底,她说,“你知道的,英国是通过了同性婚姻法的,而且我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听过见过的不胜枚举,况且”她犹豫了少许,直白道,“我前夫的小儿子,也是一位同性恋者,所以我并不排斥,只是有些惊讶而已,你也不要那样想我,好吗”

林简眉心稍动,看向她的目光反而多了一丝意外。

温宁笑容有些苍白“那么是什么样一个人呢你们”

“不重要,别问。”林简皱眉打断她,“他对我没那个意思。”

这下又轮到温宁诧异。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喜欢林简的人吗

坚韧、要强、优秀在她看来,简直没有比他更惹人喜欢的少年了。

“所以,你是因为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所以才要固执地留下来”温宁缓慢地剖析,“但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还是说你不肯放弃,想要在他身上继续努力一下,希望借着来日方长最终打动对方”

温宁重重叹了口气“小林简,我不做任何身份加持,只是站在一个年长的,在感情中经历过许多的过来人的角度告诉你,这样毫无意义。”

林简冷淡的眸光有了细微的变化“我没想过纠缠,只是”

“只是不想离他太远”温宁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可是这样一来,你又让对方如何自处呢”

这句话像是迎面飞来的冷箭,不偏不倚,直直扎在了林简的心脏上。

确实,是他当局者迷

既然他和沈恪之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他这样坚持地留在他身边,又该让沈恪如何自处

他说他永远是家人,但是面对着一个对自己怀揣着别样心思的“家人”,他又该情何以堪,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身份,再来像曾经那样呵护照拂自己呢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最大的难题抛给了沈恪,像个无理取闹的、任性的小孩子,只因为他笃信着对方长久以来的偏爱,知道无论自己做出多么离经叛道的行为,对方所回应的,也必然是沉默又温和的纵容。

林简听见自己心底诘问的声音,只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原形一意孤行地将沈恪推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这就是你幼稚且不负责任的喜欢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沈恪说永远当他是家人,那么他再留下了,也摆脱不了这个身份的设定,在对方眼中,他将永远都是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而已。

“林简”长久的沉默过后,温宁试探性地喊一句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