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的燕玉尘仪容仪态,他亲手教了小皇帝千百遍,要坐得直行得正,生在人世间,该顶天立地。

这些话被他随口说出,并不挂心。偏偏燕玉尘全记住了,也全学会了,连死了也没忘。

死了也没忘,被新帝照料在宫中的残魂,还是很规矩、很行得正坐得直。

燕玉尘的魂魄只是认不出他。

燕玉尘的魂魄不稳定,反复碎裂,记得的事已经不多,即使有他暗中盗取洛泽的残魄,也依旧难以维系。

死去的小皇帝认不出他,不记得他是凶手。

认不出他,擦肩而过时也不会特意去看。少年青竹似的影子淡而温和,被六哥牵着,抬了头轻声说话,偶尔眼睛微弯。

燕玉尘的魂魄不认得他,不明白他是谁,只当他是个陌生人。

一个从未有过交集、以后也不会熟悉,与芸芸众生里任何一个人都一样的陌生人。

他大约也快要死了,连幻觉也打破幻觉又出现。恍惚的视野里,把他救活的小皇帝不说话,看着他,乌润的眼睛里淌出被疲倦浸透的欣喜关切。

“对了,还有件事。”

洛泽忽然欺近他,笑了笑,缓声说道“燕玉尘被交出来了。”

南流景倏地抬头。

他盯着洛泽,瞳孔剧烈悸颤,拼命要挣开这些钉住躯壳的冰箭。

可他的修为已被抽取大半,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他们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怕新帝再有手段、再有心计城府,也终归是凡人是凡人,就注定没法和仙人角力。

仙凡之别,比天壤更甚。

洛泽的实力固然被一再削弱,这场暴雨也依旧下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守在下面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波,天不见日,人心惶惶。

想要雨停,洛泽要两样东西传国玉玺、燕玉尘。

前者是为了国运,后者是为了仙力,洛泽要燕玉尘的肉身,也要燕玉尘的魂魄。

浓云滚滚,压得天都低了数寸,仙人垂训,一国之君豢养鬼物,已然招致天罚。

没人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尤其一国之君。

除非新帝要为

了一个早已死透的鬼魂,让这雨继续下下去,下到灾情难以承受,朝中也无人有余力驱云散雨、引水修渠。

这局面已眼看就快要到了。

等到下方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叛逆四起,新帝就是覆国的罪人。

燕玉尘已成了个烫手山芋,成了个祸害。

要皇位,还是要祸害

稍微聪明些的人,面对这样的结果,都知道怎么选。

这人间王朝里,也并非人人都是傻子。

“他把燕玉尘交出来了”

南流景盯着洛泽,嘶声问“交给了你你要怎么处置”

洛泽还没想好,只是把那具躯壳随手留在庙外,等夺净了南流景的仙力,再考虑是炼化还是制成仙傀。

如今这座庙,也已彻底消除了隐患,无论金身还是名字,都改回了洛泽的这已完完全全是他的庙。

凡人挣扎的那些伎俩,实在可笑渺小到极点。

洛泽垂着视线,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他慢慢抬眼,看着南流景,正要缓声开口,神色却忽然一僵。

这样的僵滞极短暂,一晃就被仓促掩饰过去。

洛泽拔腿要往外走,脚步却像被什么定住,身形晃了晃,居然出现裂痕。

这裂痕由他头顶蔓延,劈开面颊,几块碎片掉落下来,又迅速被仙力修复弥补。

可即使弥补如初,在他的眼中,也依然落下难以抹消的恐惧在坏他的泥塑,有人在砸他的金身。

五年前的那一遭仿佛又来了,可这次明明不会有天罚,天门将开,天道暂时被多变的运数遮掩,明明不该有

洛泽停在门口,脸色变得错愕,错愕里渐渐透出强烈的恐惧。

正在砸他庙宇、毁他金身的不是天道。

是人。

是卑微到不起眼的凡人。

没有仙力、不能腾云弄风的凡人,随手就可被上仙当做蝼蚁的凡人。

是拎着锄头,满身泥水的人。

“住手”他厉声呵斥,“你等莫非不知道,这是我的庙”

为首的白发老石匠年事已高,身体却依然精壮,面色黧黑,穿着破旧的羊皮裤,手里拿着铁锤凿子。

这一锤一凿,曾刻过不知多少石板,镌过不知多少碑文,也曾一下一下,借着昏暗油灯,精心打磨一块石佩。

“不是你的庙。”老石匠打量他,摇头,“你占了人家的庙。”

这话是凡人说的,却又仿佛口含天宪,如同巨锤,砸在冒牌假货的天灵。

洛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被满腔血腥气和恐惧裹挟,竟忘了要做什么。

他看见燕玉尘的躯壳被这些人抱在怀中,一双手并一双手拢着,用雪白的羊皮裹住,用油毡布护严

“怪不得雨不停。”老石匠缓缓道,“小神仙叫恶贼欺负了,被占了庙。”

恶贼偷换了泥塑金身,抢夺了香火功德。

怪不得雨不停。

那一尊金身被砸出更多裂纹,青壮们红着眼,抡起锄头重重砸上去,碎石飞溅。

“住手住手”洛泽陷入暴怒,周身无风自动,瞳孔漆黑如墨,“你们可知我是谁你们”

“妖魔。”胆怯的讷讷童音说。

洛泽倏地定住。

他盯着出声的方向,那只是个再平凡不过,没几岁的凡人小儿。

他想杀了这口无遮拦的小儿,身形却难动,有昆仑门徒混在这些凡人之中。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里,金身轰然倒塌,烟尘四起,有人吐了口唾沫。

“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