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到那时候,日子就不难熬了。

生平第一次,秦王殿下过不难熬的日子。

王府众人各有妥当安置,秦照尘问他富得流油的小仙鹤借了钱,给了府中诸人遣散路费、给了安家的费用。

仆从们自然喜不自胜,只有管家似有忧虑,接了银子欲言又止“殿下”

“我往江南去。”秦照尘笑了笑,“时鹤春没去过江南,得去一次。”

管家见他神色清明、再无郁结郁气,只当他是终于走出那场经年梦魇,也觉得欣慰“好,好,这京中破官实在没什么好当。”

“时大人喜欢好玩的,喜欢好看的,殿下多带些去还有字画,时大人其实喜欢殿下的字和画。”

管家也是江淮人,和家中书信来往,其实知道那一片有不少“神仙恩公”的生祠“也不拘内容,殿下带去的,时大人一定喜欢。”

秦照尘正收拾东西,闻言停下动作,看着手中半旧衣物。

连管家也看得出的事,他却要等时鹤春死后才明白、才知晓。

倘若早就知道这个,他定然日日往时府送“不值钱的破玩意”,时小施主明明就最喜欢小和尚写的字、画的画,跟他要了好多次,说有朴拙古韵。

十年宦海,时鹤春高居明堂,时府珍奇字画无数,没有一幅字、一幅画是大理寺卿所书。

“就这么不想给我。”有天深夜,不请自来的奸佞坐在王府墙上,看秦王殿下烧了半天字画,“烧了也不给我。”

秦照尘那日被他吓得不轻,灰头土脸错愕抬头,说不出话。

怎么就说不出话,怎么就问不出时鹤春这字画纸破墨烂无钱装裱,寒酸得很,时

大人要是不要。

画上是时大人的小像,站也有、坐也有、醉昏沉的也有,字是替时施主抄的佛经,破灾赠寿,化难呈祥的。

要是不要。

可笑他说不出口,心惊肉跳到极点,居然只会念阿弥陀佛。

时鹤春低头看他良久,笑了笑,就翻身往墙外跃下去。

小仙鹤脚不好,明明转身时还利落飒爽,落地就疼得撞墙,抱着脚恼羞成怒骂石头出气。

墙里那块真石头,对着烧毁的字画不敢动,不敢出声,不敢说真心话。

时鹤春喝酒了,是酒肆新酿的好酒,酒水清冽一碗就醉时鹤春不知喝了多少,身上酒香既浓且烈。

“别做官了。”隔着墙,他的小仙鹤对他说,“秦大人,我们都别做官了,你去卖字画,我去摆摊算命,每天挣十个铜板就行,我吃一口饭就够。”

他的小仙鹤等了半晌,等不到回答,笑着踉跄走了,背着手在风里月下,断过的两条腿走得蹒跚。

秦王殿下狼狈地翻自家王府的墙,狼狈地一脑袋滚下去,跌跌撞撞跟着时鹤春回家,跟了一路。

时鹤春在路上被算命的拦住,摊子还没摆成,先被抢生意“这位公子,您印堂有黑气,怕是叫什么跟上”

“没事,木头精。”时鹤春慢吞吞地答,“要当栋梁材,补天裂的,你别管。”

算命的张口结舌,被时鹤春扒拉开,推到一旁。

“别管。”时鹤春说,“别管。”

时鹤春说“我都不管了我生他的气,他有事要做,正事。”

“正事,我知道,不能不做,知道。”

时鹤春说“那我就死了再生他的气。”

管家的话和牵扯的回忆,叫秦照尘隐在袖子里的手发抖。

但他胸口空旷平静,神色也不动,只是点头“我知道,多谢您。”

管家笑吟吟放下心,欣慰告别,又请王爷若路过淮安道,去家中做客。

王府中人就这样逐一遣散。如今用不着上朝,已进了冬歇,大理寺卿手中的事也好交割。

毕竟该处理的陈年旧案,桩桩件件都审清。朝中的浊流乱象,杀的

杀、震慑的震慑,也都敲打妥当。

改个世道哪里有这样简单,少说要十年、二十年耕耘。

他所做的只不过是除弊,只不过开了个头。

只盼后来人了。

秦照尘请来作客的孤魂兄喝酒,边收拾东西,边替他的小仙鹤打听“新鬼要如何,才能白日里也出来”

时鹤春只在夜里来找他玩,又说要看江南夜景,定然是白日行动仍受限,难以自在。

时小施主何曾忍过这么憋屈的日子,秦照尘还是想替他打听“可否用寿数来换”

孤魂喝着酒,看了他一阵,写字不可。

孤魂写做鬼三年,白日无碍,再七年,能化形。”

照尘怔了怔,他看着这行字,竟在心里有些动摇。

若是再等三年、等十年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即过。

他再熬十年不要紧,时鹤春怎么能再在这凡尘俗世被拘十年“多谢阁下。”

孤魂收了他一刀纸钱、一壶水酒,答应了偶尔上船,帮他给阎王殿送时鹤春的传记。

秦照尘深揖及地,向他道谢。

孤魂卷走那一壶酒,走到窗前时,看收拾好了东西、坐回桌前的秦照尘。

笔墨已经打进了行李,传记暂时也没法写了。

没事做的秦王殿下,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身形不动,像是个倒干净了的空壳。

这空壳静静坐了一两个时辰,才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手臂,撑着桌沿探身,向窗外看了看。

日子太长,这才正午。

秦王殿下就又坐回去等。

等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忍不住,低声说“时鹤春。”

“时鹤春。”秦照尘说,“你要不要字画,我抄的佛经,我给你画了像,之前的烧了,我重新作给你。”

这么说不好。

秦照尘重新练习“施主买字画么十个铜板一张,字只有佛经,画只画”

轻浮太过了。

秦照尘改口“我路过市集,见纸好、墨好,价格合适,买了些回来。”

这样说似乎尚可,秦照尘想了想,又继续字斟句酌“白日见不着你。”

秦照尘想象身旁有一只小仙鹤,试着伸手,轻轻摸了摸“我想你了。”

“我很想你,抄了些经,画了几张画。”秦照尘磕磕绊绊地说,“不弃时大人不弃,下官就去装裱。”

他胸口疼得厉害,可他必须练好,对晚上的时鹤春说“时大人不弃,下官就去装裱。”

这一句话他练了几十次,把生硬改掉,把可能引人误会的地方全改掉,改成轻松柔和的调侃询问。

“挂在祠堂里,好么路上有几个祠堂,我们就挂几幅。”

秦照尘说“下官是个木头精,柴禾精,就该劈了烧火,下辈子就知道开窍了。”

他一直这样练到晚上,练到口干舌燥,练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点日光也沉进山后。

练到他看见时鹤春的身影他的小仙鹤原来就一直趴在窗外,撑着脑袋看着他练、听着他说。

秦王殿下几乎是悚然蹦起来。

秦照尘身形骤僵,手足一律无措,结结巴巴“时,时”

时大人趴在窗外,朝他招招手。

秦照尘身不由己走过去,他撑着桌沿俯身,艰难动了动喉咙,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凉润鬼气拢住。

时鹤春拢着他的脑后,稍稍施力,叫这一块木头精坐在桌前,靠在自己肩上。

“时大人不弃。”时鹤春抚了抚他的发顶,“练得不错,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