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那大概是在战场上沉着冷静、从未有过任何失态的凌恩中校,第一次疯狂地砸门。

在引来更多人之前,凌恩一枪崩了门锁,用力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冰冷寂静的漆黑。

庄忱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对任何碰触和光线都没有反应。

几秒钟的时间里,凌恩直接用精神力传讯私人医生,抱起庄忱赶过去。年轻的皇帝头颈后仰,软在他怀里,呼吸心跳微弱得慑人。

凌恩抱着他冲进医疗室,用力

扯下他手里攥着的纸张,一页一页查看。

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沓申领军用物资、报请批准的待回复文件。

“您从未意识到是不是”

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您对陛下越界的要求、苛责、逼迫是因为您想将他纳入您的规则里。”

所以凌恩会拒绝背着庄忱,会要求庄忱自己走路,会制止庄忱“乱发脾气”。

所以凌恩会来送这顶皇冠,而不是让哪个仆从把它放在华贵精美的盒子里,盖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捧给伊利亚的新皇帝。

他在潜意识里希望庄忱是和他一样的人,但他们的好陛下哪怕再每天都努力板着脸,假装冷酷到不行那颗心依然是冷不下来的。

这样的分歧,让他们最终渐行渐远但这绝非庄忱的责任。

在这件事之中,一颗柔软的、干净赤忱的心,不该背负任何责任。

“您没有资格。”善良温柔的年迈女仆大概从未说过这样严厉的话,但长久以来的哀戚痛苦,终于在葬礼这天的深夜冲破了个口子,“您没有这种资格。”

“您在过去,或许从未体会过爱、从未理解过这是种什么情感可您来了帝星,殿下一直都对您很好。”

“您原本可以一直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就一直这样做您要做的事不去招惹殿下。”

“可您又想要殿下站在您身边。”

“殿下对您的好,叫您生出这种贪婪了。您一直活在您自己的规则里,您要逼着殿下也进去。”

“我们本来可以哄好殿下的,如果您不逼他,如果您不告诉他,当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被人哄我们本来可以给殿下煮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的。”

年迈的女仆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泪水让那张慈祥

的面庞变得痛苦,这种痛苦并未因七年过去而减少“我们什么都帮不上。”

他们无法帮助小殿下找回爸爸妈妈,无法帮助庄忱做伊利亚的新皇帝,或许凌恩说的一切都的确是最正确的。

庄忱必须立刻坚强、必须立刻振作,在伊利亚当时所处的那场动荡的乱局里,煮一点牛奶这种安慰的确孱弱得无济于事。

但它能让小陛下稍微不那么难过,哪怕它只是一点虚幻的柔光。

哪怕被迫带上皇冠、被迫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了,在那个晚上,小陛下曾有机会不用那么难过。

“那个晚上,您让这个办法不管用了。”卡拉迪娅夫人说。

走出那个房间的少年皇帝,不再喝这些东西,把自己关进起居室,从第一天一早就开始工作。

漫长的工作持续了九个月零六天,在这段时间里,庄忱只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水,按铃要得最多的东西是药。

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这不公平,如果殿下不用做伊利亚的陛下”

如果庄忱不用做伊利亚的皇帝,不用保护这样庞大的一片星系,是一定会叫凌恩“滚”的。

他们的小殿下,会大发雷霆着叫凌恩滚出去,会光着脚跑出来,扑进卡拉奶奶的怀里大哭。

会哭到嗓子也哑了、眼睛也肿了,被哄着喂热乎乎的甜牛奶,听“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

会伤心很久、大概有二五十年那么久,他们的小殿下就是这么心软的好孩子。

可庄忱没办法这么做,一片星系的皇帝没办法这么做,那顶皇冠太重了,压在他们小殿下所有的伤心上。

一直压着、压到将这具身体侵蚀殆尽。

所以,当听说陛下竟然独自去了“残星”的时候几乎所有负责照顾他的人,都在瞬间明白了庄忱是去干什么。

那道伤口根本就从未痊愈过,它横亘经年,在这一天豁穿年轻的皇帝最后一块骨头。

他们的小殿下太伤心、终于伤心得忍不住了,要回家,要去找爸爸妈妈。

凌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小卧室。

或许是卡拉迪娅夫人先离开的,也或许是他失魂落魄、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推开医疗室的门。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察觉到庄忱的异样,跟上去后见到那一幕抱着庄忱慌不择路,来找医生时一样。

葬礼已经结束了,一路上他撞见很多人。

大部分人向他问候,少数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这些人都在用蘸了清水的柏枝重新洒扫地面,这是伊利亚星的传统,在结束葬礼后,用柏枝引路,请逝去的亡魂再回来一程。

只是这个环节,仪式大于实际很少真的会有亡魂被引领回来,几乎没有。

人们想见逝者的时候,通常还是只能用星板收集意识碎片,再把那些细微的意识波动和能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星板在空荡荡的医疗室里亮起。

医疗室是空的,因为私人医生早已经离开了皇宫,这里没有需要他们治疗的病人了。

他们的病人在临死前,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颐养

天年,想继续工作的,就在风景最好的街道尽头开一家小诊所。

在死亡之前,一十二岁的庄忱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一切。

而在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里小皇帝的生日就这么平淡的、毫无波澜地匆匆过去,长到了十七岁。

碎片里的庄忱躺在诊床上,几乎是陷在那些对他来说大过头的枕头里,一只手打着吊针。

年轻的皇帝睁着眼,这次的视线有了焦距,不再涣散暗淡得叫人心惊胆战“多管闲事。”

“把我送到这干什么我没有昏过去。”庄忱说,“只是不想理你。”

碎片里的他一言不发,态度倒是和眼下他能做出的差不多,只是把加了蜂蜜的热茶放在一旁。

庄忱有没有昏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那双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影子,身体软而冰冷,不论灌注进去多少精神力,都仿佛石沉大海。

碎片里的凌恩站在床边,看着庄忱,把倒好的热茶放在他手边。

“你没必要和我置气。”他最后说,“赌气毫无必要。”

少年皇帝倏地抬头,眼睛变得冷冰冰,透出嘲弄“我和你置气”

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如今庄忱长大了,他就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于是只有沉默。

大半年的时间,的确已经让少年皇帝迅速长大,身上看不出小殿下的影子了。

他不说话,庄忱也不再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拿过一旁那一沓文件,靠在床上继续批复。

碎片里的他很快就忍不住了,过去按住那沓该死的文件“非要这样你”

这次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要庄忱做皇帝、担负起整个伊利亚的人是他,要庄忱支撑危局,平定混乱的也是他。

就算是再不可理喻、再荒谬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坦然地说出“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或许是正有什么在被不断剥离的惶恐,让他做了个很反常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别做这些了。”

“我带你去骑马。”他握住那一沓文件,尝试着将它们抽走,“宫外有条路,银杏全是金黄色。”

这样反常过头的态度可能是吓着了年轻的皇帝。

那张已经总是惯常板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很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里,透出分明诧异。

十七岁的皇帝问“你疯了”

“没有。”他说,“仗暂时打完了,陛下,今年冬天之前,不会再有战事。”

所以这些文件,也不那么急着必须立刻被批复。

在那双眼睛匪夷所思的注视里,他把文件放在一旁,暂时收好。

他替庄忱拔掉药水所剩无几的吊针,用一块止血贴把药棉按在针孔上,想这么按一会儿,和庄忱说几句话“你最近”

庄忱自己按着止血贴,把手收回去。

他的手下变空,沉默了片刻,还是把话说完“你最近的工作太繁忙了,我听他们这样说。”

年轻的皇帝闭着眼,靠在枕头里“他们总这样说。”

“所以我想,至少带你出去透透气。”他说,“不能再发生这种情况。”

他说完这句话,绞尽脑汁,又尽力想了一句“如果是在战时,向帝星的紧急求援被你错过,就会误大事。”

听见这句话,十七岁的皇帝也并没有更多反应。

靠在枕头里的少年其实很单薄、单薄得连骨头都硌得慌,医生拒绝给出更多细节,他不知道庄忱这是怎么了。

明明过去那两年,庄忱的身体已经养得好了很多,怎么做了皇帝,反而比过去更差。

他想不通,又不知道怎么问,现在的庄忱看起来并不想和他交流。

“我不想骑马。”隔了半晌,闭着眼睛的皇帝才轻声说,“不想出去,不想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