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冰壶玉衡(四)

也算是他这颠沛苦楚的一生,最后善待了自己一回据传人在高处坠落时,时间流速会变得极慢,慢到足够人重新走完一生。

他的一生啊。

他是个卑劣的人,妄想在短暂可耻的人生里,用满身罪孽,再回味一次他视若珍宝的甜。

腊月二十,京城近郊三十里。

姜重山坐在营帐中,微晃的烛光照亮他脸上森然。裹挟寒意的冷酷破坏容貌的俊美儒雅,显得森冷而凶狠。

手上搭着刀柄,拇指轻动顶开刀身,“嗡”地铮鸣一声,森然雪亮。

帐帘一掀,姜行峥从外面走进来,“爹,兄弟们都收拾好了,只等您吩咐就出发。”

姜重山站起来“出发。”

姜行峥站在前面没动,拦着去路,“爹,我有话要说。”

“什么”

“再往前就是京城了,您控住四方,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您”

“若还是那些话,你就闭嘴吧。”姜重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也淡,绕过姜行峥往出走。

姜行峥侧身挡住“爹”

“您为什么要这般慷慨这万里河山,是你我父子打下的,浴血无数,难道真的要拱手让与一个”他到底有家教,没把话说的难听,“一个女人”

自从北下扫荡梁朝,姜重山除排兵作战外,已经很少说话了。他看一眼姜行峥“你母亲还在她手里。”

“母亲若知晓,也会支持孩儿的。爹,您相信我,只要好好筹谋,我必能将母亲救出来。届时我们何必要受那女人的摆布明明我们执掌十七万兵马,对上她,我们定不会输”

“十七万她给的兵马么”

“所以我早就开始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

“你杀了凤拨云,接下来呢”

姜行峥沉默了下,道“自然该拥您为帝。爹爹,我们姜家,经历这么多迫害,被皇族践踏,被百姓谩骂唾弃,眼下大好机会,难道我们还要俯首称臣,把自己的命交托到旁人之手甚至是凤拨云之手她对姜家,何尝不是恨之入骨”

“我知你心高,真没想到,会这么高。”

“爹,我们被逼如此,这也能叫心高么”

姜重山静

静凝望他,半晌道“阿峥。但我已经累了。”

姜行峥目色一软。

姜重山掀开帐帘,凄寒的风裹挟雪花打在他脸上“这样的话,你明里暗里说过多次。但是我也一遍遍的告诉你,我今生所求,只为了杀赵时瓒与宴云笺。”

姜行峥道“这并不冲突”

“就算凤拨云要过河拆桥,我也能够应对。了却心愿后,我只想远遁江湖,你母亲也会这般选择的。那时若是阿眠还在,她也会和我们走。”

姜行峥轻问“那我呢”

“什么意思”

“如果孩儿志向,不愿远遁江湖呢”

姜重山平静道“阿峥,你不要因为凤拨云是一个女人,就瞧不起她。”

“我没有瞧不起她,我只是觉得她当不成这个皇帝。”

姜重山反问“你觉得她当不成皇帝你真的认为,放眼天下英雄,不是她,就是你。只要我不阻拦,还加以赞许,我们父子,就能轻而易举的撼动她的根基吗”

姜行峥动了动唇。

“阿峥,从你少年时,我就一遍一遍的教你,你很出众,也很出色,但不要因为自己大放异彩,就看不见他人身上的万丈光芒,

”姜重山上前一步,抬手按在姜行峥肩膀上,“从小,你看见任何能力卓越之人,心中想的从来都是如何超越,你要强,为父为你骄傲。”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阿峥啊”

姜行峥突然侧过肩膀,姜重山搭在他肩上的手猝不及防滑落“爹爹,为何您每次都只说这样的话正是因为对方强大,孩儿才想尽办法想将其扳倒可是连做都没做,您便先一步说我逊色。曾经宴云笺如此,如今凤拨云也是如此。宴云笺也就罢了,那时他在咱们家可是二公子的地位您认为他样样比我强,我也无话可说。可凤拨云与我们当不是亲朋吧为何您还是要向着外人说话”

他这一段话中,说了太多个“宴云笺”,姜重山脸色已经很阴沉了,滔天恨意叫他不及细细打磨脱口的话“比不得就是比不得,你看不见自己与凤拨云之间的差距,我看得见。你已经心高气傲到这种程度,若我再不有口直言,还不知要把你纵成什么样子”

“你自己选择便是,当不得君,也可作臣。如若你不想与我们一起去北境,定要留在京城朝堂一展抱负,我可以为你筹谋。”

姜行峥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说父亲一向说一不二,怎会被他的心意左右

如今他已经恼了,可谓是心志已坚,绝不肯动摇。

姜行峥苦笑了下“好。自古揭竿为旗打下江山,到最后无一不是登基为帝,爹爹却愿为他人做嫁衣。”

姜重山道“别说了。”

姜行峥抿唇。

姜重山道“把这些心思收一收,别再让我听见。我夙夜喋血,只为手刃仇雠,分不出一丝别的心思来想这些毫无胜算的事情。有这种时间殚精竭虑,不如好好想一想要怎么围堵,才能不

给宴云笺任何一次逃跑机会。”

“吩咐下去,拔营,进京。”

范怀仁步履匆匆,头戴兜帽,踏夜前来。

推开府门,里面静悄悄的,除了几盏灯火外,根本听不到人的声息。

他直奔书房而去。

抬手欲敲门,顿在半空中良久,到底一横心直接推开了门。

门一开,漫天风雪随着他一起刮进来,鹅毛般的雪花打着转落在地上,顷刻间消失不见。

范怀仁眼眸微颤,缓缓打量靠坐在桌角旁的宴云笺。

他一身素白的衣衫,乌发半束,发带松松散散。碎发凌乱垂下来,其中夹杂着忽略不去的白发。

他很干净,从脸到手都很干净,带着透明消融之感。

一手执着刻刀,一手握着一个还未雕刻成的爻埙,慢慢地刻。

他身旁地上,散落了无数完成的爻埙,打眼看去,有近百只。

范怀仁颤声道“公子,您在做什么”

宴云笺看他一眼,还笑了下“刻爻埙。”

范怀仁瞠目。

自己不说话,他便也一言不发,安安静静低头做事。

范怀仁舔了舔嘴唇,向四周看,这书房他来过多次,看得出来排布有些许变化原来这里并没有放这么多大立柜。

他走上前,随意握住一个立柜的门环,用力一拉。

“哗啦啦”一声巨响,无数爻埙从柜中倾泻下来,砸在他身上,滚落在地,在他脚边聚成一堆小山。

范怀仁回头,宴云笺仍然视线未抬。

他咬了咬牙,冲上去按住宴云笺的手“公子,你不要再”

“范先生。”

宴云笺的声音很安静“范觉跟我说,这些日子您病了,抱歉,我没有早点去看望您。”

“公子就莫要说这些”

“您来找我,是有话要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