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丹书白马(三)

大雪下了整整一日。

到夜里,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屋檐上,檐角几根冻住的流冰。

薛庆历搓着手进门,一进来,温暖的热气扑了满脸,顿时身上暖洋洋的。

看见坐在火炉边烤手的公孙忠肃,他忙弯了弯腰“公孙大人。”

“来了啊,”公孙忠肃不咸不淡招呼道,“阿琰呢”

“阿琰随下官一道进来的,在门口碰见了他表弟,两人许久不见了,聊的兴起,下官就先进来了。”

薛庆历一面回答,一边脱掉斗篷挂在一边走过去。看公孙忠肃似乎心情很好,没有呵斥他什么,便小心翼翼坐在他对面。

公孙忠肃漫不经心嗯了一声“阿琰是个成器的孩子,有大出息。让他少跟那些庶子混在一起,对他没什么好处。”

“是。”

薛庆历舔了舔唇。

这话说的,仿佛那庶子不是他亲生儿子一般。这么多年,他正妻无所出,没有嫡子,只有庶子,他一个也看不上。反而因为疼爱嫡亲妹妹,对阿琰这外甥如亲儿子一般上心。

人心尖儿都是向下的,有这么一位舅舅疼爱,薛庆历对于公孙忠肃还是感激更多“大人深夜急召下官前来,不知有何要紧之事”

“我可不是叫你,我是叫阿琰。”

公孙忠肃抬眸,似笑非笑“你能成什么事,本官交代你办的事,能做成一二已是烧了高香。平白比自己儿子虚长了这些年岁,却连半分也不如。”

薛庆历讷讷听着,倒也不觉得委屈他素来如此,总是要说上几句的,但能让他坐在这里,证明也没有他嘴上说的那般瞧不起,总归还是有用的。

他一面拿起茶壶,小心翼翼为公孙忠肃添茶,一面温顺道“大人看重阿琰,是阿琰的福气,只是阿琰年轻锐气,聪慧有余,稳重不足,下官虽然庸弱,却可刚好调节阿琰的性子。”

话说的中听,总让人心情愉悦。公孙忠肃端起茶,慢慢地喝“今日皇上将我叫到御前,摆明了他要除去姜重山的意愿。”

“啊”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公孙忠肃有些不悦,“我知道你跟姜重山年少同窗,素有交情,但亲疏有别,孰轻孰重,你也该分得清。”

“是下官失仪了。”

“皇上忌惮姜重山,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东南大获全胜,姜重山锐不可当,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他那十万大军驻扎在外头,能不叫皇上胆战心惊么。”

薛庆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紧张地结巴道“大人,下官并非质疑您,也不敢违逆皇上圣意裁决,只是有一事不明,姜重山将军他怎么会有反意呢若他真有,又何必如此辛苦四处征战他欲谋逆,这会儿兵马岂不已经冲进京城踏平皇宫了”

公孙忠肃听完,没有生气,随手将茶盏搁在手边小几上“道理确实如此,可皇上不信呐。”

“姜重山的

罪,不在于他有没有冲进来,而在于只要他想冲进来,随时都可以冲进来。而禁军,根本无力阻挡。”

薛庆历双手搅在一起。

公孙忠肃看他一眼,冷笑道“你也不用这副表情。事情能到今天,这个局面也有你的一份力当初我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那北胡贱奴,你呢你堂堂三品礼仪官,甚至有出入内宫之权结果人没动了,还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爬上了如今的贵妃之位你以为她是什么善类你以为皇上对姜重山忌惮至此,不死不休,能少了她的枕头风”

“下官下”

公孙忠肃一挥手“你也别在这给我结巴了,要不是看在这女人对你我并无威胁,目的只有姜重山一个,我也不至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她做大。”

薛庆历唯唯诺诺点头“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层实在是那女人狡猾的很,可她已经是一人之下的贵妃,会不会”

公孙忠肃道“一个女人罢了,能翻出什么天去,她能搬倒姜重山,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是那皇上已经有打算了吗”

“宴云笺,”公孙忠肃回答,“皇上选了他,也只能是他。”

“现在整个梁朝最具力量的兵权都集中在他二人手里,若姜重山与宴云笺能够反目,于谁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薛庆历点点头“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

这两人强强联合,威力可想而知,除掉一人,的确会叫人放心许多。

“可为什么偏偏皇上要利用宴云笺铲除姜重山而不是由姜重山诛灭宴云笺呢”

“皇上有皇上的忌惮,我有我的考量。姜重山大权在握,深得民心,若有一日他当真谋逆,谁也奈何不了。”

薛庆历舔了舔嘴唇,他与姜重山曾是同窗,年少时也曾情谊深厚,虽说这两边孰轻孰重他心里泾渭分明,但仍然觉得为难的很,忍不住说“其实,其实姜大将军的为人忠肝义胆,他是不会谋反的。”

公孙忠肃笑一声“也不能讲的这么武断。那得分情况。”

把他的妻子凌迟腰斩,儿子五马分尸,女儿扔到军营里,任人糟践。你看他反不反。”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闲话一般说着如此冷血之事,还有闲心为自己添茶。

薛庆历光听已是胆战心惊,一面擦擦额上的汗,一面挂着笑“这种事儿也、也不可能发生啊,皇上他是做不来此等事的,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不错,我并未说这些是真的。只不过想告诉你,话不能说的太绝对。姜重山反不反,要看他被逼到什么程度。”

“是是。”

公孙忠肃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垂眸望着清透碧水中漂浮的茶叶,半晌摇了摇头。

“眼下皇上的意思,是一心想用宴云笺铲除姜重山,他无从拿捏姜重山,而对于宴云笺他却觉得好摆布。”他叹道,“这十几年战乱不休,姜重山

四处征战,功高震主,皇上对他忌惮恐惧皆有之,实则是怕了。”

“大人何出此言”

公孙忠肃说“姜重山的确未必心存反意,可若说宴云笺身上没有反骨,叫我怎么相信国仇家恨摆在眼前,只用他亲娘就想把他拿捏彻底,呵倘若他就是背弃孝道,不管不顾了呢那皇上手里还有什么筹码皇上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

薛庆历听的分明,琢磨了一会儿“大人觉得,宴云笺比姜重山更要危险、不得不除吗”

“不错。姜重山到底是梁朝子民,鞠躬尽瘁,对于他,我并未有皇上那般不放心。可宴云笺是大昭遗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岂会真的盼着梁朝好梁朝若不好,你我身为臣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来说去,这最终的利益落点,还是在自己身上。

从这方面看,宴云笺必死,但姜重山就可以徐徐图之了。

薛庆历想了想“那大人这番心思可有向皇上提过”

“皇上怎么肯听他被那北胡贱婢灌了迷魂汤,姜重山活着一日,他便寝食难安,以为自己抓住了宴云笺这把刀,是怎么也不可能放手的。”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