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百尺丹心(五)

“你不是我,你不会懂的。”他凄然叹,“我真的终日惶惶,惴然不安。”

成复痛苦拧眉许久,抬头,向半空中伸手。

宴云笺没有立刻动作。须臾,他缓慢蹲身,握住他伸出的手。

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同样的饱经风霜,青筋暴起,极重的骨骼感,成复仍在不断加重力气,直到听见对方筋骨不堪重负的一声脆响。

“阿笺,如果此刻你我互换,要离开这个地狱的人,是我,你会如何”

成复惨然一笑,干脆完全挑明了说“你会不会害怕从此我天高任鸟飞,抛下身上这副沉重的担子,和心爱的姑娘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他没有等宴云笺回答,或许他觉得不必等待,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我承认我的手段不磊落,乌族英灵在上,必定会唾弃于我但我不后悔。宴云笺,你摔碎一身骨头,毁了我的计划,我自叹不如甘拜下风,但我仍想告诉你”

成复手骤然发力,紧到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们没有那个命。赵时瓒栽培你,你给他办了七年的脏事才终于得到这来之不易的出宫机会,七年啊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希望他动姜重山时能用你这把刀为了靠着这么一个由头逃出这炼狱”

他平复了下起伏的胸膛“七年。我们花了七年的时间,才走出这一小步。”

“我只是希望你记得,你离开这里后的每一个脚印都踩着乌昭和族人的痛与血,你是出去了,到姜重山身边。你为他鞠躬尽瘁也好,与他父子情深也罢,但你没有解脱。我们

受尽辛苦做尽下贱事,不是

让你去享清福、过安稳太平日子的。”

宴云笺沉默受了他这一席话。

末了才道“原来你一直这样看我。”

成复不说话只盯着他。

“你太荒唐了。”

他想站起来,但成复手上用力。

宴云笺平静道“还想说什么。”

成复望着他,望着这张即便覆着双眼也依旧颠倒众生,惊艳绝伦的脸“姜眠你要不起,你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要做,如果你与她”

“住口。”

宴云笺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一把甩脱他的手站起来。

他声线很静,很稳“我一身的孽与债,没还完,是不会去过安宁日子的,既害己,又误人。”

他的话像一记闷棍,打的成复哑口无言。

宴云笺缓了缓,道“姜小姑娘,她年纪小,单纯懵懂,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怎样,而是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像天地鸿蒙,未开教化般纯净善良。

更何况,她有心仪的男子。这句话在宴云笺心中转了个弯,终究还是没有说“你的不安我知晓,但你混淆了倾慕与占有,我确实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我无法接受你将我与她想在一处,这些想法,宣之于口,我会觉得我弄脏了她。”

成复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见他沉默,宴云笺也不愿再多言“你我皆受过她的恩,你别再用我来侮她,到此为止。”

成复以手覆面,如被困的兽,历遍痛苦寻不到出路。片刻,沙哑的声音从指缝中露出

“其实我我不想伤害你。或许”他放下手,抬头

“我只是有些嫉妒你,嫉妒你继承了乌昭和族人罕见的眼睛,嫉妒你可以离开这座囚牢,嫉妒你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宴云笺站在阴影里,微微启唇,终究没发出声音,安静听他字字泣血。

成复一手撑着地,嘴唇几经颤动“其实我知道,比起我,你受的罪要重千倍百倍,我只不过挨了一刀,之后默默无闻活在这里,却也没受太多皮肉之苦。你是被千万双眼睛盯着出生的,从一出生背着大昭皇子的身份,被折辱,被践踏,身上永远新伤叠旧伤,没有一日解脱”

“可是,我竟嫉妒你。”成复正视宴云笺,字字锥心“至少你还能姓宴,有父亲的眼睛,可以堂堂正正做他的儿子。”

“可我”他咬着腮上的软肉,深深吸一口气。

可他呢

没有听娘的话,在那马车的夹层中躲好。她回到这里,自身难保,费尽心机做尽打算,才让赵时瓒相信大昭的嫡皇长子已死。他却跑出去,从此没能走上她辛苦铺好的安康之路。

稀里糊涂被人抓去当做贫童净了身,稀里糊涂活下来。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宴云笺,可我再也没办法做宴云城了。”

“为什么不能

”宴云笺反问。

“我今日来此寻你,便是要你做回宴云城。”

成复慢慢靠在粗粝墙壁上。

他舔了舔牙齿,张着嘴,最后化作一声笑“我知道。你今天为了什么,从我知道你看穿我那一刻你不会放过我,即便我已受了重伤,即便我本就是个残损之身。”

宴云笺静默很久“不是我不放过你,这也是你的信仰。”

“你是乌昭和族人,该有乌昭和族人的骄傲,做了背恩之事,就须付出代价。”

“如果我不肯呢。”

宴云笺英挺的长眉终于拧起“别再给父祖丢脸了。”

这一回,成复什么都没有说。

宴云笺将手中支撑的棍子靠在墙边,探手入怀,拿出一把鞘身残旧的漆黑匕首,抽出刀,刀刃却十分雪亮锋利。

他手腕轻扬,本欲将匕首抛掷于地,但在半空中一顿,终究还是忍着骨痛,弯下腰,将匕首放在成复腿边。

正如他全程未说一字,成复也一言不发,默默拾起匕首放在眼前端详片刻。

指腹一寸寸拂过匕首,终于成复闭了闭眼睛,右手手掌撑在地,刀尖旋转,对准食指根部,骤然下刀。

确实,先祖有训,乌昭和族有乌昭和族的血性与傲骨。

负恩之恶,断指偿还。

那根断口齐整的手指落在干草堆上,成复脸色青白,嘴唇微微发抖。

看了那手指许久,也没有拾起的打算。

成复完好的那只手撑着墙,微微侧过肩膀躲开宴云笺搀扶,慢慢站起,托起衣衫一角擦净刀刃上的血,抬手递还匕首。

宴云笺伸手接,成复忽又移开。

“问你个问题。”

他惨白着一张脸,歪头笑“如果有一天,你也做出背恩之事不可挽回,无需我说,你会心甘情愿自断一指么就用这父皇留下的唯一遗物。”

其实话一出口,成复自己也觉多余。

莫说斩一根手指,他实在难以想象阿笺有一日会做忘恩负义之事。

他性子如何,他分明是了解的,这问题本就是一句无谓。

宴云笺手顿在半空这手极漂亮,骨骼线条优美流畅,手背腕骨浮着微鼔的淡青色血管,修长干净,完美无缺。

停顿只在一瞬间,他拿回匕首。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情愿粉身碎骨。”

卷一雨霖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