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万人嫌落水后 今州 5581 字 6个月前

“你恨我吗”

顾小灯不答,手腕上的绸缎便慢慢地扯动,扯了不知多少下,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是失望。”

葛东晨顿住。

“我曾经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以为你是被长洛正统排挤的混血,以为你和我有那么

一点点同为异类的相似,称兄道弟时总觉得有你当朋友很开心可原来你也和其他公子哥没什么不同,一样恶心。”

葛东晨自学会中原话开始,便学会了善辨的本事,现在应当用能言善辩的舌头说些什么,挽留什么,可是舌尖有千斤坠,他像个哑巴一样干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天夜里还是葛东晨来盯着他,顾小灯手上的绸缎只松了一腕,他气得拉过被子裹住脑袋,拱成一个鼓起来的粽子,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葛东晨如有实质的视线。

顾小灯闭紧双眼睡不着,更深夜漏不知几时,他忽然听见夜里有轻微的水滴声,似有所感,他悄然拉下被子眯着眼看去,看到不远处的葛东晨握着绸缎的末端靠在窗下,瞳孔泛着碧色

,似绿油油的翡翠9,像绿眼睛的大猫。

四下静悄,顾小灯刚沉默着要把被子拉回头顶,那客窗外突如其来地一震,像有人在外面拍打,吓得顾小灯瞬间清醒,这可是在三楼

他心跳砰砰地想,会是他那可怜大狗吗

窗下的葛东晨却像是毫不意外,擦过眼睛后抬手主动打开了窗,紧接着,一个裹着夜色的人影滚了进来,一落地就压着声音暴喝“葛东晨我杀了你”

那不是顾瑾玉的声音,然而隐约也有些熟悉,顾小灯扒着被子瞪圆了眼睛,使劲瞅一瞅他们是个什么情况。

只见葛东晨放下绸缎起身,抽了把匕首和来人对打起来,匕首已是短兵,来人手里擅用的武器竟然更短更薄,弧光在夜里闪过时像是一片滑落的羽毛。

那人身上带着血腥气,葛东晨管打不管说,气得那人破口大骂“我烧你全族祖坟待回长洛我必将葛万驰的尸骨挖出来鞭笞千下你他娘的骗我顾瑾玉没死我他娘还被他追杀了五百里草他死不了我就先杀了你”

顾小灯听呆了。

能追杀别人几百里听起来是挺精神的一条大狗狗。

那人还在输出“装你老子的哑巴说话顾瑾玉没死那顾小灯呢人在哪我要砍了他的脑袋踢给顾瑾玉我看他死不死”

顾小灯“”

这就使不得了吧。

葛东晨忽然挨了一脚,恰好后退到客房的桌子去,刀锋划过灯烛,滋啦一声,烛光忽起。

屋内光线明亮起来,葛东晨擦擦唇边的血渍,轻笑着朝气疯了的来人说话“你回来这么久,就没有听到床上有一道气息”

那人通身的怒气突然一滞,佩戴在手上的羽翼刀沾着一滴血珠,随着他的转身而滴落。

顾小灯直觉并不惧怕,睁着眼睛便看了过去。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狼狈的夜行衣,漆黑的领子从颈项一直往上遮到鼻梁,徒留一双寒亮的眼睛。

他都遮到这程度了,顾小灯还是看到他鼻梁到眉心、再蜿蜒到额头的伤疤。

那人看到他,手上的刀闪回袖里,忽然像风一样用轻功掠到他床前,一把扯下锦被,还抽空用力地擦了手,随即捏住顾小灯的下巴抬起来。

顾小灯懵了懵,痛嘶了一声,那人捏着他的脸左转右转,滚烫的指尖不住地摩挲他鬓角和下颌,是在确认他有没有易容。

顾小灯惊慌失措地咬住对方的手,炸毛地胡乱扯住他脸上的黑布,心想你不是藏头遮面那我便要扯下来

那黑布还真让他扯了下来,刹那间,他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两个人全都愣住了。

关云霁脸上一道横贯的长疤,徒增凶厉惨烈,但底子太好,凶煞了也是凶煞的俊美。

顾小灯还咬着关云霁的手,眼睛滚圆“你、你”

关云霁瞳孔一缩,风也似地来,风也似地跑了。

顾小灯震惊地看着他黑

猫一样闪了几下,扒着窗户迅速地跳出去了。

而后外面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引发一阵鸡飞狗跳、夜半叫骂的嘈杂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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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七八年不见,关家大少爷骨子里的矜持还是那么强烈。

葛东晨活动活动手腕,走过去将窗扉掩上,重新坐在窗下捡起绸缎,靠在那里看着顾小灯笑“又见了一个故人,小灯,你失望了吗”

顾小灯及肩的短发柔顺地垂了下来,他还有些回不过神“他、他的脸怎么变成那样了”

“顾瑾玉没告诉你啊。”葛东晨轻笑,“天铭十七年,你那好森卿屠了关家满门,因着云霁目睹你掉进池水里,顾瑾玉私怨难消,一刀就这么下去了,他的脸从此就那样了。”

顾小灯惊呆了。顾瑾玉先前有同他说一嘴葛关两家的变故,但却没有说得多详细。

他想到苏明雅那一身的刺青,太阳穴突突地看向葛东晨“那森卿没有揍你”

“怎么没有他可真过分,什么都瞒着你。”葛东晨靠着墙壁不住地笑,笑声在夜里有些凄然,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可是天铭十七年的除夕,隔天就过新春的大好日子你那好森卿屠完了关家,又来了葛家,一刀捅过我

胸膛来着小灯,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的心口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他虽笑着,声音却格外悲凉,仿佛当年就是死去,如今空留两魂六魄,游荡在他脚下殷殷倾诉。

顾小灯眼看着他那双眼睛又变成碧色,心头不住抽搐,他扯起手腕间的绸缎,葛东晨拽紧,这最柔软不过的枷锁绷直在空中,像一道小桥。

顾小灯呼吸颤了颤“行,现在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恨他了,行啊,你想追溯恩怨是吗那我问你,葛东晨,从天铭十二到十七年,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我哪里做错了你和关云霁为什么要那么欺弄我”

他顺着这道绸缎下床,赤着脚走到了葛东晨面前,以为淡化的悲愤轰炸了出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当年冬狩营帐中,那杯迷魂汤是你们给的苏明雅是不是,他喂我喝,你们带我去高鸣乾帐里,你们肆无忌惮摆弄我,像打猎一样把我赶到水里去,我从头到尾做错了什么”

葛东晨说不出话,顾小灯同他那双碧绿眼睛对视“你险些死在顾瑾玉手里是吧,可你的生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倒是我的性命,险些在十二月隆冬时死在你葛东晨的手里,我甚至没找你讨个说法复个旧仇,而你还恬不知耻地抓了我,你是不是畜生啊”

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

引发第二阵鸡飞狗跳、夜半叫骂的嘈杂动静。

翌日,顾小灯顶着眼下乌青的黑眼圈倦倦地趴进了马车里。

一夜未睡,马车悠悠轻摇,葛东晨不在马车内,他撑了一会眼皮,最后还是哈欠连天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顾小灯做了个广泽书院的旧梦,那些昔日的场景像泡沫一样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未能持续多

久,泡沫飘到他鼻尖,被一只手指点破了。

顾小灯打了个喷嚏,费力睁开眼睛,看到眼前蹲着一只狗不,是戴着面具的关云霁。

关云霁食指还停在他鼻尖上,眼神发直,俨然魂飞天外。

顾小灯眨了下眼,梦中旧事一晃而过,他故意叫他“关小哥。”

关云霁赤脚进炼剑炉一样,猛然向后闪退,后背撞上马车墙壁,发出大声的回响。

“关大少爷,云霁公子。”顾小灯还趴着,一声声叫他,“黑大少,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啊。”

关云霁的身体发起抖来,声音沙哑“闭嘴。”

顾小灯爬起来,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忽然想明白了葛东月先前诸多琐碎的闲话,关云霁捡花烬的羽毛,以及同顾瑾玉对打时用那羽毛似的刀划到了他,而且很想让他破相。

正想着,对面僵硬的关云霁挤出了声音“你真的是顾小灯。”

顾小灯想到昨夜这家伙同葛东晨说的话,哈了两声“对,是我,白涌山池子里爬出来的水鬼。昨晚听关小哥大发豪言壮志,说要砍了我脑袋,现在大好头颅在这,你要就来拿。”

关云霁一听他说话,身体便细密地发起抖来。他完全无法控制。

眼前的人除了头发短了些,一切均和记忆中的小下等胚子一样。

关云霁仍是觉得如在梦中。

他当真以为顾小灯死透透了。其他人不同,顾瑾玉有女帝告知的穿梭人世秘闻,苏明雅有佛堂里的世外高人参命数,葛东晨因玄之又玄的巫蛊而坚信奇迹,关云霁什么也没有,他以为顾小灯死了很久很久了。

现在,顾小灯还是十七岁的模样,眉眼带着那股骄横的劲劲,看过来时怨怪又郁卒,鲜活得毫无疑问。

脑子里不住回荡着他方才说的话,关云霁后知后觉,神经错乱,忽然闪到他眼前,一手抓住他的双手将其反剪到背后,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顾小灯感觉不到戾气,只从他身上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悲伤,脖子上的手抖得像要弹琴,关云霁好像是在冷笑,又在垂泪。

“顾小灯,你怎么会没死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顾瑾玉因为你的死迁怒关家,我的家族不会那么毫无转圜地被灭现在你怎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你压根就没死那我关家全族不是白死了吗”

关云霁掐着他,以为自己使出了扼掉其气息的恐怖力道,他乱糟糟地想,我要把他这颗漂亮的脑袋拧下来,让他恢复成天铭十七年的死讯,然后,然后

然后他自己松开了手,雷声大雨点小,弯腰紧紧抱住了他。

他胡乱地摸索顾小灯的头发和脊背,确认这小东西真的是活的“顾山卿,你怎么还维持着十七岁的样貌你怎么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啊”

呓语半天,关云霁的尾音变成沙哑的哽咽“你没有死啊。”

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