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万人嫌落水后 今州 5351 字 5个月前

但若没有成真如果能让定北王御前弑君未遂,抑或是逼疯顾瑾玉“殉情”,那也是皆大圆满。

两手空空的顾瑾玉裹着一身寒意赶到天泽宫,他听不到自己嘴巴一开一合地在说些什么话,世界失声耳朵失听,眼前还能视物。

女帝反复重复地告知他,发现他听不见,便转身去将说的话写下来,展开在他面前,也就是这一刻,顾瑾玉的天地失色了。

那纸上写着或许没有奇遇

人死不能复生

节哀

顾瑾玉没有御前弑君,而是直接就地病倒,这场因长时间浸泡冰水导致的剧烈风寒病持续到年底,但他仅休沐了三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按部就班地上朝,和忙碌的中枢一起连轴转,和举国所有人一起准备年节,好像他也期待着,展望着。

洪熹六年除夕夜,顾瑾玉的所有部将默契地在私下约好,前来顾家陪他过守岁夜。孤身的孤身来,有家的拖家带口来,沉寂了六年的顾家久违地热闹起来。

众人乌泱泱地坐了满堂的大饭桌,唱歌跳舞,杂耍卖力,毫无包袱和形象,怎么热闹便怎么来。

众人乐自己,也希望乐一乐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定北王。

顾瑾玉知道所有人都在劝他快乐与幸福,为免扫兴,他举杯一桌桌地敬过去,杯浅酒少,笑久话多,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制造新岁喜庆氛围的主导,也是沉浸欣然快意中的看官。

众人便安心了,与他欢笑,不必安慰。

待岁宴散去,众部将放心地成群结伴离

开,走到大门时,两个勾肩搭背的单身汉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忘记把新春礼送出去,便大笑着结伴折回西昌园,想找到顾瑾玉,亲手把礼物送上。

顾守毅正团团转,见他们来,搬救星一样带着他们跑去东林苑,荒废六年但崭新依旧的学子院学舍。

部将迈过门槛,还没见到人,灵敏的鼻子先嗅到了血腥味,醉意消散,眉间大皱,冲进里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安然无恙的顾瑾玉跪坐在地上,躬着背抱着什么东西,地面溅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们喊他,他也不回头,几人上前去拉扯他,方才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块血淋淋的木头。

确切而言,是一块完成中的牌位。

上书“亡妻山卿”四个字。

顾守毅寒毛直立,两个部将却不吃惊,只是蹲下去摇他“将军,你这是在干嘛你不是说你心上人还在世,只是还没找到吗”

顾瑾玉陷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滴血的指尖一笔一划地执拗刻着,良久,才听见外界关切,回了平静的穿透二字。

“没了。”

说罢,他抱着牌位起身,环顾一圈一切都没有变过的屋舍,七岁的小配小跑上前来咬他的衣角,他置若罔闻地走到顾小灯从前最常坐的书桌前,取出抽屉里的一个匣子。

匣子里面装的是他满口谎言编给顾小灯的伪家书,还有一支他十一年前送给顾小灯的发簪。

顾瑾玉冷冷淡淡地拿出那发簪,在周围的人没有丝毫防备的注目下,握着那发簪便刺进了心口。

顾瑾玉真情实意地想殉情,可惜正如俗话所说的祸害遗千年,越想死越怎么折腾都不成。

他睁开眼时,只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骂骂咧咧的在屋子里打转,满屋子都是药味。

顾瑾玉直觉脖子上空了,伸手摸到脖子上,戴了六年的小玉瓶项链不见了。

听到声音的张等晴回头来,看见他醒了,破口大骂“闲得发慌就去种地打铁砍柴烧饭发你格老子的疯我他娘好不容易跑到国都来玩几天,还得医治你这个废物”

张等晴看到他茫然地摸着脖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转头拿出了那小玉瓶项链“小灯剩下的三颗药丸都用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个破瓶子了”

顾瑾玉转头,就见张等晴用力地把那玉瓶掷到地上去,一瞬之间,摔得四分五裂。

他从床上爬下来,不管不顾地去捞碎片,张等晴吓了一跳,连忙揪起他,没能揪住便高声喊帮手“顾平瀚”

屋门瞬间被一脚踹开,顾平瀚飓风似的闪进来,抓起顾瑾玉便捆,麻利地点了他的穴位,顾瑾玉捞不到碎片,便把扎进掌心的一小块碎片用力地摁深,想要将那碎片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一样。

乌泱泱地折腾了半天,张等晴悲愤交加地跑远了,顾平瀚则去搬张凳子坐到顾瑾玉旁边,斟酌半天,言简意赅地说两件事。

“我从来不阻拦想找死的人,但你似乎还有两件

事没有做完。第一,高鸣乾还没找到,多数仇人还没有死。第二,有关苏明雅和小灯的风流韵事传闻还在长洛流传着,你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

顾瑾玉看似认真实则浑噩地回答“你说的对。”

没过多久,这个铁打的渣滓又恢复了表面的冷静,对上对下,继续无可指摘,不计数的疯癫崩溃全内化,只等着某一天再爆发。

那块写了“亡妻山卿”的牌位留了下来,供奉在里屋里,没过多久,顾瑾玉便主动将此事往外宣扬。

许多年前,他朝顾小灯说他会令他声名污浊,现在满全天下地昭告,要天下人都相信顾小灯真的和他有一段生死恋,把自己的声名自污到极点。

以前他就想过这么宣扬了,那时他想,倘若顾小灯有幸能回来,他就能卖惨,泪流满面地求他和自己在一起,因为除了他以外,没有人会再要他的兄弟了。

倘若顾小灯回不来,那他就用这无耻疯癫行径拉顾小灯上野史好了。

现在

,他就是要干涉进顾小灯那段没有他位置的恋情里,现实中他只能看着,舆论里他要和顾小灯亲吻,纠缠,一直到他死去,才能给这生死恋画个无限遐想的省略号。

转眼又是一年,洪熹七年深冬,又是一年忌日。

顾瑾玉习惯性地去了白涌山,习惯性地坠进小池塘里,一次又一次溺进去,记忆总不时模糊,时常觉得自己仍是十二岁的时候,沉在顾家的红鲤池塘里,会有人捞起他,暖洋洋地哭,热乎乎地晒太阳。

顾瑾玉脑子里的幻象越来越严重,时常发展成周围环绕着几个幻想中的顾小灯,有的喊他森卿,有的叫他树杈子。

沉进池塘里的时候,他也总是会出现幻象,以为自己看到当初落水的顾小灯。每次看到有幻象出现,他便游过去打捞,即便无数次扑空,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游过去。

这一次也不例外。

池塘外,顾瑾玉的四个亲信牵着马望天,闲话家常唠唠嗑“这天压沉沉的,怕是不一会儿又要下雪。”

另一人附和“山雨欲来风满楼,风不小,待会就去把主子叫上来吧,省得他又生大病。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再生病那还了得。”

四个人边说话边计着时,以往都是顾瑾玉赖在池塘里,非得人过去将他生拉硬拽上来。

这一回不知怎的,不到一刻钟,池塘里便传来了巨大的水声。

亲信们以为是顾瑾玉大开大合地钻上来透气,扭头一看,却全部愣在了原地。

钻出水面的顾瑾玉臂弯里抱着一个人。

亲信们不曾见过那么漂亮的人,肤白如雪乌发如缎,眉目秾丽骨肉匀亭,双眼紧闭地依偎在顾瑾玉袒露的胸膛上,肤色差极具视觉冲击。

亲信们看傻了,用气声说话“是谁在外头找了美人丢进去的吗”

“是、是吧”

“上哪找的啊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亲信们窃窃私语,不敢上前打扰,干巴巴地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水里的顾瑾玉也是呆滞的。

他反反复复地分辨幻象与现实的区别,越确认越近乡情怯,越确认越五感封闭。

他抽搐着抱怀里的人上岸,冰天雪地的深冬夜,意识不知何时回了笼,忽然膝盖一软,他抱着人跪到地上,慌忙无措地把人拢在腿上、收在怀里紧紧抱住。

顾瑾玉脑子里混沌地想着

他好小。

小灯好娇小。

原来他这么小一团吗

因为七年过去了他的臂膀比当年结实,肩膀比当年宽阔,当初他与顾小灯的体型差,还没有到如今能单臂抄住的程度。

顾瑾玉一边想着,一边用手丈量顾小灯的脊背,大手钳子一样,一张一合地往下量,把到怀中人的脚踝时,他轻而易举地攥住,满掌温热。

神使鬼差的,他小心地提起怀里人的脚心,看到了红色的划痕,仿佛他不久前刚赤着脚在这荒原上奔跑,沙石草芽、无数万物都能划伤他。

顾瑾玉僵硬地托出怀里的人,战栗着将耳朵贴到他心头。

平稳持续的心跳声在顾小灯胸膛里,慢慢地传进顾瑾玉耳中,再落回顾瑾玉的胸膛里。

搏动的心跳从四面八方而来,化成了天地间的盛大钟声。

洪熹七年隆冬雪,二十四岁的顾瑾玉抱紧十七岁的顾小灯,仰首嚎啕,彻夜不休。